但這死氣沉沉又因為此刻見到心上人,煥發出一股勃勃生機,看起來勉強有了精神。
“是我們清疏的太子哥哥。”謝重錦坐上軟榻,將人攬進懷裡,想竭力鎮定,自己卻也慌得語無倫次,“哥哥沒用,現在才擺脫控制,一得自由就奔來看你了。我來接你出去,我很想你,每一天都在想,對不起,對不起清疏……我愛你,一直都隻愛你,沒碰過別人。”
陸雪朝咬著唇,慢慢紅了眼眶。
他把臉埋進謝重錦胸膛,靜默無聲,良久,身子輕輕顫抖起來。
謝重錦可以感受到胸前濕透的衣襟,與青年壓抑到極致的哽咽。
陸雪朝的淚滴在謝重錦心口,燒灼得他痛徹心扉。謝重錦拍著人脊背不停安慰,柔聲哄著。
“沒事了,沒事了清疏。”
“我回來了,也不會再走了。”
“要哭就哭吧,我陪你一起哭。”謝重錦聲音艱澀,“我也……很難過。”
陸雪朝隱忍的低泣變得越來越悲慟,似要將這麽多世積攢的委屈都宣泄出來,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謝重錦聽得難受,無聲安撫著懷裡崩潰的青年,目色發紅,難掩悲戚之色。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他們之間的傷心事,恐是世間最絕望的痛苦。
“這不是夢對麽?”陸雪朝抓著他衣袖,定定望著他,“若是夢,求求不要讓我再醒了。”
“不是夢,清疏……雪朝,我很少叫你名字,若是夢,你不會夢到我這麽叫你。”謝重錦輕柔吻著他,吻去陸雪朝蒼白容色上的淚痕,疼惜與愧疚幾乎將心口壓得喘不過氣。
謝重錦確實很少叫陸雪朝的名字。從小到大,他們都互相喊對方的字,要比大名更親密。
陸雪朝一顆心才落到實處,攀上去熱切地回吻。那吻不帶太多情欲,是遍體鱗傷的猛獸在荊棘遍布的叢林中終於找到溫暖巢穴,渴望以此來舔舐傷口,平息痛楚。
累世的經歷太過沉痛,一時誰也不想提起。久別重逢的戀人隻想通過最親密無間的貪歡,宣泄最難以言說的痛苦,用肢體糾纏的方式,證明此時此刻的真實。
謝重錦也知道。所以他關了窗。
天色驟然陰翳,狂風起,花樹搖曳,燕子低飛,浣衣宮人忙於收衣。
金屋內,紫袍疊著白衣散亂於地,軒窗緊閉,隔絕一片亂紅花雨。
第8章 衾暖
天色是最難捉摸的東西。方才還碧空如洗,霎那間便烏雲密布,緊接著落下淅淅瀝瀝的雨,又很快轉成瓢潑大雨,愈演愈烈,與冷宮中由隱忍轉為悲慟的哭聲重合,仿佛上天都隨美人垂淚而哭泣。
庭中樹葉被風吹得簌簌作響,雨打海棠,花瓣自枝頭飄落,歸於塵土,落了一地殘紅,透出幾分淒豔。
冷雨敲窗,外邊是雨珠,裡邊是淚珠。謝重錦抱著哄著,捉住人細白的手腕親吻指尖,一路吻至唇瓣,就如給受傷的小獸舔舐爪牙。
榻上人影重疊,綢緞般的墨發凌亂鋪散開,兩隻修長好看的手十指緊扣在一起。陸雪朝眸光水潤瀲灩,貌似醉酒之態,眉尖微蹙,如雪肌膚染上一層薄薄胭脂色,比零落在泥土中的海棠更嬌豔可憐,被人整個抱在懷裡,只露出一截瑩白的腳腕。
燭影搖紅,謝重錦覺這軟榻太小,半途又將人抱起,繞過雲母屏風,挑開珠簾,輕柔放置軟煙羅帳中。床榻為玉石打造,冬暖夏涼,寬敞舒適,錦衾柔軟,皆是貢品。是謝重錦親自命人為陸雪朝量身定做,只因怕他在冷宮睡不舒服。
何止床榻,這冷宮中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是謝重錦一樣樣叫人添置,才將淒涼蕭瑟之景改成四季如春之貌。謝重錦本想將寫有“冷宮”二字的牌匾撤去,改成重雪殿,可惜無果——這座宮殿就跟定死了一樣,只能叫冷宮,他發不出這道命令。
不過現在,冷宮除了那道牌匾,已經從上到下完全沒有冷宮的樣子了。
他們在帳中抵死纏綿。
少時謝重錦與陸雪朝一道念書,讀李煜的《浪淘沙令》,二人俱是過目不忘的天才,那詞看一遍就能背會,至今仍能記得全首。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只是那時,國泰民安,繁華似錦,金尊玉貴、輕狂桀驁的兩個少年,讀完也只是感慨幾句,並不能真正體會亡國之君的悲涼心境,也不認為長黎會落至這般境地。
此後生生世世,帝王臥榻之側再無陸雪朝。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謝重錦日日思念陸雪朝,夜夜唯有夢中能與他相見。他就懂了“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陸雪朝死於非命後,謝重錦獨坐王座上做一個傀儡皇帝,直至長黎國破,獨自走上高高城牆預備以身殉國時,望著山河破碎,狼煙四起,舊人早化枯骨,故國已成異土,又懂了“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初聞不知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
幸而,這次不是夢中貪歡。
大抵是許久未嘗情事,陸雪朝反應生澀,舉止又是熱情的。謝重錦記得陸雪朝在床笫間極易害羞,總是閉上眼不敢看他。剛成親那會兒,喜歡調戲自家竹馬的太子殿下總愛逗他:“清疏,睜眼看看我,看看是誰在疼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