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梧生摸著口鼻上的黑布,他其實有所感知,自己一日不如一日。在馬車上還能摸腕探靈,到了大悲谷底已是處處力不從心,眼下,他連五感都不如之前清明。
他看向蕭複暄:“上仙,我這殘魂還能再撐幾日?”
蕭複暄指背一抵,靜默片刻,沉聲道:“四日。”
醫梧生平靜地點了點頭:“好。”
然後他回答烏行雪:“我還有些缺憾事,想再去看一眼,應當會先去一趟葭暝之野,再拐往桃花洲,若是運氣還不錯,能踩著最後的時日到家。”
他說著話,忽然自嘲一笑。
他攥著烏行雪衣袍讓對方殺了他的那一刻最為乾脆,現在有了些許余地,反而越要越多——
最初說弄明白花家遭罪的緣由、找到夢鈴蹤跡,便能從容上路。現在兩件辦完,他又想起一些缺憾事來。
人啊,總是貪心。
他自嘲完,衝烏行雪和蕭複暄行了個斯斯文文的禮,就此別過。
結果剛走沒幾步,操心病又犯了。他實在沒忍住,走回來對烏行雪說:“這話說來有些唐突,不知……”
他想說不知你還記不記得這夢鈴如何使用,如何解夢。他看得出來烏行雪忘了很多事,恐怕夢鈴的用法也在其中。
但衝著原主問這句話,他又實在有些張不開口。
烏行雪見他猶猶豫豫,半天沒有下文,目光卻落在腰間綴著的夢鈴上。索性手指一勾,拎著夢鈴道:“你想問這個?”
醫梧生點了點頭,正要斟酌著開口,忽然目光一震。
他驚道:“這夢鈴怎麽滿是裂紋?!先前在墓裡還不是這般模樣。”
烏行雪卻並不那麽意外:“先前裡面就有裂紋了,只是還沒顯到外面,萬幸現在還算完整,沒裂成八瓣,不知能不能用。”
“萬萬不可。”醫梧生連忙道。
“為何?”
醫梧生:“這是仙寶,仙寶靈氣太重,又混了神仙命元,用起來總有忌諱和講究,稍有差池,非但不能成事,還會走火入魔。”
這話聽起來倒是有理,但仙寶這種事,自然是神仙最熟。
於是烏行雪拎著白玉鈴鐺想了想,扭頭去看蕭複暄。
蕭複暄:“確實如此。”
其實醫梧生心裡十分清楚,自己還是說得輕了,真出了岔子可不僅僅是走火入魔。最麻煩的是仙寶珍奇就珍奇在不僅世間少有,對神仙自己來說也是不可多得極難再有。
一旦受損,那真是上天入地都難複原。
偏偏烏行雪對此並不知曉。他拎著鈴鐺輕輕晃了一下,有些出神,過了片刻問道:“那能恢復麽?”
這事依然是神仙最熟,所以他問完又扭頭去看蕭複暄。
蕭複暄:“……”
眼見著天宿上仙薄唇輕動,似乎張口就能蹦出一個“不”字,但他最終沒吱聲。
他偏了一下臉,片刻後轉回來道:“能。”
醫梧生:“……”
他默然半晌,咕咚一下把“不可能”三個字咽了回去。
他心說這就是神仙嗎?被人一眨不眨看上一會兒,就能把“不可能”變成“能”?
他實在想見識一下怎麽個“能”法……
於是半個時辰後,去往落花山市舊址的馬車上,多了個原本“就此別過”的醫梧生。
第四卷 落花山市
第31章 玉精
馬車裡人不少, 氛圍卻並不很好。
蕭複暄依然不愛坐著,倚站在老位置。
方儲同醫梧生坐一邊,他從上車就靠著車壁“死”過去, 一副要睡到昏天黑地的模樣。
寧懷衫同烏行雪坐在一邊, 瘦瘦一條靠在角落, 他頸上的劍疤又開始痛了,摸上去濕濕軟軟的, 似乎又要裂開口子。
他被這反覆發作的舊傷弄得窩火,無處發泄,便斜睨著醫梧生, 毫不客氣地說:“你不是還有一些缺憾事麽?怎麽著, 又不憾了啊?”
醫梧生一臉赧然道:“慚愧。”
他好奇心是真的重, 凡事總愛刨根究底, 頗有點文人迂氣。但若不是這性子,他也琢磨不出那麽多新的丹方。
以前礙於在花家的身份地位,總要顧全大局、要穩如泰山, 他還會克制一些本性。現如今時日無多,倒是真的做到了隨心所欲。
寧懷衫本來就是支棱起來扎他一下,見他隻羞不惱, 又覺得沒意思,癱了回去。沒過一會兒, 就開始搓他脖頸上的劍疤。
他本來就瘦,靠在角落更顯得委屈巴巴。
醫梧生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問:“你這疤——”
寧懷衫登時凶神惡煞:“要你管?”
那傷痕畢竟是當年醫梧生留的, 雖說仙門弟子除魔衛道天經地義, 但這會兒他看寧懷衫那樣,又忍不住犯了操心病。
醫梧生問:“是又疼了?”
寧懷衫:“不疼!”
醫梧生:“我這有一點藥——”
寧懷衫:“不吃!”
醫梧生還要開口。
寧懷衫:“再說話你死了。”
他罵起人來一向無所顧忌, 話不過腦,說完才意識到這醫梧生確實離死不遠了。
他居然有一點點心虛和理虧。
醫梧生愣了一下,笑笑沒說什麽,依然從藥囊裡摸出了一粒丹藥。
寧懷衫更理虧了。
他再一抬頭,就見旁邊閉目養神的城主半睜開眸看了過來,頓時偃旗息鼓,一把摳了醫梧生手裡的丹藥,硬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