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滿身是血的少年,就是那時從山野盡頭朝神木走過來的……
他看上去十七八歲,眉眼間依稀有著少年相,卻被周身厲如冷鐵的煞氣蓋住了。他腰腿頎長,身量應當很高,卻因為血氣耗盡又渾身是傷,站得並不很直。
一看就是從戰火裡殺出來的。
他一手杵著長劍,背上還背著一團血布。
翻過山野時,他攥著劍踉蹌了一下,那團血布一動,垂下兩隻細瘦的手臂來,手臂上滿是創口和瘢痕。有經驗的人遠遠一看便知——那是一個瘦小的孩子,已經死了。
那兩年在戰場邊緣總能碰到那樣的孩子,家破人亡,無人看顧,要麽被捋走,要麽成了餓殍。
即便是餓殍也死不安生,會被野獸、陰邪之物或是其他餓極的人分而食盡,落得一個屍骨無存的下場,像這樣死了還全須全尾的,屈指可數。
少年走到神木之下時,剛好是天雷的間隙,整個落花台陷在短暫的安寧裡。
傳聞都說,尋常人是看不見神木的,所以來到落花台的人,往往直奔廟宇,並不會真的抬頭去找那一棵看不見的巨樹。
但那個少年卻並沒有去往廟宇的方向,他就撐著劍站在樹下,咽下唇間的血,抬起了頭。
他眉眼生得極英俊,若是洗淨血色和那一身煞氣,應當是個冷白如玉、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只可惜,他已經沒有那樣的一天了。
因為他咽下鮮血後,啞著嗓子低聲說了一句:“我看見你了……”
傳說,只有新生或是將死之人才能看見神木。
他看見了,就意味著他快要死了。
他眸光映著青黑色的天光,動了一下,像是要看清整棵神木的模樣,看到樹冠深處去。過了片刻,他艱難咽了一下,垂下眸光,低聲道:“跟傳說裡的不一樣……”
那晚的神木確實跟傳說裡不一樣,它承受了數十道天雷劫數,滿身都是長長的溝壑。它枝頭所剩的花並不很多,倒是地上落滿了已經枯萎的花瓣。沒有像傳說那樣如雲如霞,也沒有將月亮都映出胭脂色。
少年血氣將盡,能撐到落花台已經不易。
他垂下眼後,便順著劍半跪下去。用著最後的力氣,在樹底挖開了一些泥土,將背上背著的孩童屍骨埋進土裡。
民間常說,人死後若是能有神木庇佑,下一世便能平安喜樂、長命百歲。
他掩平了土,終於再撐不住,翻身跌坐下來。他依然一手攥著劍,低垂著頭顱,薄薄的眼皮慢慢垂下,眯成了狹長的線。
血就從他額頭流淌下來,流進深深的眼窩,再洇進眼裡。
他那時候意識已經開始混沌,眼前也只剩血色,看不清也聽不清。所以,當他隱約聽見一道模糊的嗓音問他:“所埋之人是誰?”時,他只是緩慢地眨了眨眼,沒有開口。
他自嘲地輕嗤一聲,覺得自己已經看見了臨死前的幻覺。但他還是動了動唇,用幾乎聽不見的氣音道:“撿的……”
一個和他全無關系的孩子,只是在他經過時,用最後一點力氣本能地抓了他一下。
應當是害怕死去吧,或是害怕死後被人分吃會疼。
他答完良久才忽然想起,那問話聲來得莫名。
傳說裡提過,神木化出了人的那一面,曾經有人在樹冠間看見過一道虛渺的影子。
少年握劍的手又攥緊了幾分,他喘著氣咽著喉間翻湧的血味,喉結滑動了好幾下。他想睜眼看看那樹冠間是否真有那樣一個人,但他怎麽也眨不掉那些血,所以什麽也看不清。
他隻覺得那模糊的嗓音也有些輕渺虛弱,似乎也受著痛苦,跟他相差無幾。
他想起之前看到的玄雷電光,明白了幾分。
如果神木真的能化人,那些長長的溝壑落在身上,應該也很疼吧。怪不得……聲音那麽輕。
他在心裡想著,而那神木竟然像是能聽見似的,沙沙輕晃了幾下。
也有可能,那沙沙聲依然只是臨死前的幻景而已。
他這麽想的時候,天空忽然一陣驟亮,最後幾道天雷自九天劈落下來,就衝著神木的根。少年在電光中眨了一下眼,血滴順著眼睫砸落在地。
很疼麽?
左右我也要死了……
他心想。
血色洇進泥土的刹那,那少年忽然長劍一撐,以肩背將天雷擋在了自己身上。
此生的最後一刻,他腦中閃過的居然是荒野百裡望不到邊的屍首,還有神木枯瓣滿地的模樣,他想:下一世睜眼,我能看見你開花的吧……
神木自有以來,聽到的都是祈願。凡人皆有所求,總希望受到它的庇護。
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人以肉體凡軀,庇護了它一回。
而那少年長久地閉了眼,再沒能睜開。
所以沒能看見,在他死後,那高高樹冠間的虛影慢慢凝成了真正的人身。
***
很久以後,人們依然看不見神木,卻在神木所在之處找到了一副骸骨,骸骨腰間有個軍牌,軍牌上標著“將”字,下面是一個姓氏“白”。
傳聞,那是一個死在樹下的將軍,十七八歲,未及弱冠。
他死後,鮮血流過的地方遍生玉精,那片皎潔的冷白色將整株神木圍裹於其中。
那座供奉神木的廟宇,也於某一日起忽然多了一尊玉雕,雕的是一個倚著參天巨樹的冷俊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