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裡對自己說“或許還是原主殘留”,嘴上卻問了一些話,問蕭複暄“烏行雪是什麽樣的人”。
其實問出那句話瞬間,他心裡已經明白了大半,只是尚不承認而已。
直到他見到了醫梧生。
直到醫梧生攥著他的衣袍下擺,像當年的醫梧棲一樣,掙扎著求他殺了自己。
再直到他看見了匣子裡的夢鈴。
……
他終於承認,這世間並沒有一個叫做“鵲都”的地方。
當他驅著氣勁,隔空拉起阿杳,借著阿杳的手抽了醫梧生的劍,乾脆利落刺進對方心臟的那一刻起……
他就還是那個烏行雪。
鵲都絡繹不絕的車馬、寬闊官道上篤篤的蹄音、熙熙而來又熙熙而往的百姓,那些曲水流觴宴、隆冬百人獵,還有府上停著鳥雀的護花鈴……都是一場生造的大夢而已。
他在那場夢裡躲了二十五年的懶,終於睜了眼。
但他還是記不起事。
他隻隱約記得自己聽見了一陣鈴音。至於誰搖的鈴,為何要睡上二十五年,搖鈴前發生了什麽,醒來後他又該去做什麽,他都一無所知。
恐怕只能等夢鈴來解。
所以他上了醫梧生的馬車。
他為何上車,自己心裡清楚得很。但是蕭複暄為何也上了車,他就有些好奇了。
先前蕭複暄的一舉一動和反應,烏行雪都可以理解。畢竟那時候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生魂入體,連自己都騙得信了,即便是天宿上仙,即便嘴上再篤定,心裡也多少會拿不準。
既然拿不準,就不能不講道理,拿對付魔頭的方式對付一介凡人。所以態度模糊不清,再正常不過。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烏行雪已經知曉了一切。
而看剛剛醫梧生的反應,蕭複暄八成也知道了。
既然知道了,為何攔著醫梧生不讓他戳穿?
是想保醫梧生一命,還是怕驚擾了魔頭,再想抓就抓不到了?
亦或是……另有緣由。
***
烏行雪摟著手爐,借著晦暗靜靜地看著蕭複暄。
他摸著手爐邊緣,輕輕搓了搓沾染了熱氣的指尖,試著運轉身體裡散亂的氣勁。
因為近乎無光,寬敞高大的車廂變得逼仄起來,一點極輕的動靜都清晰可聞。於是,他彎曲手指時,車廂裡響起了極輕的當啷聲。
“這是何動靜?”對面的醫梧生緊張了一瞬,直起身,捏著紙小聲問著。
烏行雪心裡“唔”了一聲,張口叫了一句:“蕭複暄。”
門邊那道高高的身影動了一下。
過了片刻,蕭複暄低低沉沉的聲音響起來:“說。”
烏行雪:“我身上這些鎖鏈能解了麽?”
對面的醫梧生忽然僵住,又緩緩涼了回去。
蕭複暄:“……”
我不如死了呢。
此時的醫梧生心裡是這麽想的。
他剛剛差點就要脫口而出:鎖鏈?沒看見鎖鏈啊?
還好及時反應過來——那是蒼琅北域裡囚禁魔頭用的天鎖,代天問罪。
據說它們一根根釘在魔頭身上,犯下多少罪過,就有多少條鎖,尋常人是看不見的,只能聞其聲。
依然是據說,魔頭以血肉命魂贖罪,每還一樁,鎖鏈才會撤下一根。
但是顯然,那些被釘的魔頭,沒有誰能等到鎖鏈撤開,就已經魂飛魄散了。
烏行雪恐怕是第一個敢問“鎖鏈能不能解的”,語氣尋常得就像“我餓了,有沒有吃的”。
這種話,正常而言必然是被立馬駁回的。
但醫梧生久未聽見蕭複暄的回答,終於忍不住,睜開一點眼縫,悄悄看向那位執掌蒼琅北域的天宿上仙。
心說這你敢解???
車內沒什麽光,蕭複暄的輪廓晦暗不清。
烏行雪能感覺到他抬了眼,眸光投落過來。
都說,那鎖鏈是沒人能看見的。但某一瞬間,烏行雪懷疑蕭複暄能看見,因為那道目光似乎從他鎖鏈扣住的地方一一掃了過去。
只是車內太過晦暗,他看不清蕭複暄的表情。
只知道對方沉默良久,才開口道:“解不了。”
他嗓音很低,倒是不那麽冷了。
烏行雪點了一下頭,換了個姿勢。鎖鏈聲又悉悉索索響起來。片刻後他模糊地應了一句:“噢……這樣。”
“那算了。”
他依然摩挲著手爐,體內氣勁運轉並不順暢。或許是他太久沒動用過,還沒適應。過了一會兒,他又稍稍動了一下。
“很疼?”蕭複暄低沉的嗓音忽然響起。
烏行雪一怔,答道:“沒有。”
“那你一直在動。”
烏行雪看著那道人影:“之前鎖鏈響了,你知道我在動就罷了。這會兒鎖鏈沒響,怎麽還知道?”
“……”
蕭複暄默然片刻,說:“在響。”
烏行雪:“噢。”
……
一旁的醫梧生已經快不行了。
他心說這是什麽魔頭和上仙之間的離奇對話。
他正想裝死到底,忽然聽見魔頭問:“去大悲谷還要多久?”
醫梧生被蕭複暄的劍杵了一下,裝不下去,認命地睜開眼。
是了,某些上仙很少在人間以這種方式行走,確實答不來這種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