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長老說道:“那怨恨一旦纏上了,確實沒有消解之法。這一點, 連飛身成仙者都得認。你瞧那些九霄雲上的眾仙們,哪位不是隻降福祉,不沾血腥。”
“將死之人的恨, 那是連神仙都畏啊……”
如今, 封非是當真碰到了“不得不為”的境地。只可惜,他不是那個孤勇之人, 而是那個將死之人。
他在最後一刻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不恨。
封非是隱約聽見了那句“別恨他一個”,他想說“我哪來的資格”,但他已經說不出話了。他命門受擊,神靈俱滅,此生已到盡頭,再也不會有開口說話的機會了。
那雙映著人影的眸子急速黯淡下去,像燃燼的燭火。那俱空了的軀殼同妹妹一並向地上倒去。
於是,他這一生看到的最後一幕,是夢都的天。
那裡本該有一輪明月,與百年之前他和阿燕少年時同看的那輪一樣。
然而邪魔之氣未退,遮天蔽日,人間不見月光。所以除了灰蒙蒙的暗夜,他什麽都沒能看見。
……
「還能有來生嗎,阿燕。
希望你會有吧。
希望有朝一日再睜開眼睛,人間已沒有你所憎惡的一切,你抬頭就能看見夢都城的月。」
軀殼轟然砸落在地,震起塵煙,橫跨現世和亂線的“橋”徹底斷裂。
***
夢都城上,鋪天蓋地的邪魔黑氣,在與蕭複暄劍氣相撞的那個刹那驟然凝固,一切仿佛靜止。
無數邪魔的尖嘯嘶聲而起——
仙門弟子本就各個帶傷,承受不了那種尖嘯帶來的衝擊,即刻立劍一杵地面,支住身體。但許多人還是悶哼一聲,從唇邊溢出血來。
下一刻,他們就看見那些邪魔黑氣轟然消散。
而更遠之處,原本無休無止滾滾而來的那些,也猛地一刹,又疾速退了下去。
一眾弟子茫然而立。
不知誰驚叫著高呼了一聲“家主”,他們才回過神來。
“家主!”
“長、長老?”
“家主——”
他們看著倒地的兩個人,已然顧不得之前所見所聽,以及“邪術奪舍”等等令人悚然的事情,紛紛撲了過來。
倒是有幾個人低聲交語,望著乍然消退的邪魔和倒地的人,喃喃道:“所以斬斷源頭的那些話,並非唬人,而是真的?”
“看來確實如此。”
“可方才說這話的是那個魔頭啊!倘若這話是真的,那……那個魔頭該算什麽?他是在幫人嗎?”
“他……”
一眾弟子轉身四顧,卻發現魔頭也好、上仙也好,都已經悄然不見了蹤跡。
***
烏行雪和蕭複暄正匿著身形,站在夢都城一座高高的樓閣屋簷上。從這裡,不僅能看到方才交戰之處,還能俯瞰整個夢都城。
雖然“橋”已截斷,邪魔不再受靈台天道的影響聚群肆虐,但發生過的事就是發生過,死去的已然死去。
夢都城曾經繁華過的街巷上只剩荒涼,洞開的門扇在風裡輕輕晃動著,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那聲音此起彼伏,籠罩著整個夢都。
那些洞開的門庭邊,總有被邪魔吞吃殆盡的空空皮囊。那是曾經嬉笑鮮活的人,如今卻成了遍布滿城的“狼藉”。
而那些被護著活下來的,也都蜷縮在牆邊屋角,空洞而驚恐地發著抖。
不僅夢都城內是如此景象。
從他們這裡還能看到城外山野、廟宇,乃至更遠之處。目之所及,皆是陰霾苦楚。還能料想不動山下、大悲谷口、無端海邊……種種地方定然都有邪魔掃蕩而過的痕跡。
這便是受了影響的困頓人間。
烏行雪眸色寂靜地掃過所有。
他曾經與最鼎盛的喧囂日夜為伴,聽過無數關乎生老病死悲喜離合的祈願,又因為最純粹而不求回報的庇護化身成人。
他初見的人間不是這樣的,也不該成為這樣。
他指著滿城哀慟和狼藉,輕聲對蕭複暄說:“它要如何償還。”
“仙魔殺人都會沾來滿手怨恨、纏繞一生不可消除,它憑何能免?!”
蕭複暄道:“我拉你過去。”
烏行雪轉過頭,見蕭複暄眼眸如天邊最冷冽的寒星,說:“去亂線,找它討要回來。”
***
亂線之上。
封居燕、封非是所成的“橋”斷裂之時,整個仙都出現了一絲變故——
由現世源源不斷供過來的香火祈求驟然歇止,於是仙都千百座玉橋下的雲霧不再鼎盛,南窗下坐鎮的煞渦陡然變得不安分起來。
彼時靈王還站在坐春風的玉橋邊,銀絲面具依然罩在臉上,手裡握著的長劍一下一下輕輕敲在長直的腿側。
沒人看得出他在想什麽。
煞渦隆動的時候,整個仙都都在震顫。方儲全無準備,踉蹌了一下,猛地扶住玉橋才穩住身形,他驚疑不定地問:“這是怎麽了?”
靈王沒開口。
倒是那兩個小童子回答道:“一定是天宿大人的南窗下出異動了。”
有那麽一瞬,方儲看見靈王輕敲腿側的劍停了,身體朝某個方向動了一下。那反應,就像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
但他卻沒有抬腳,只是靜立片刻又回過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