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那位散修每日提著驅靈燈在京觀巨大的墳塚中靜靜逡巡,再去塔頂敲響那枚古鍾。
看著他先助人救人、再害人殺人;看著他由善至惡。
他還得一遍又一遍地確認那些被收留的孩子,依次落入虎口,一個接一個死去,變成受人控制的行屍。
他有時候會在屍首邊站上很久,但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麽。
他握劍的手始終很穩,站在霧裡時也總是身形長直。他戴著面具,所以無人知道面具下的那張臉上會有什麽表情。
他總是站著,良久之後甩去劍上的泥星或是血珠,轉身沒入濃霧裡。
到後來他看了太多次散修的生平,看了太多次孩童死去,看了太多次屍山遍野,每一條都是由他掰過來的。
以至於有那麽一瞬間,他生出了一絲微妙的厭棄感。
他也不清楚那忽然橫生的厭棄感從何而來,又是衝著誰——是厭棄那些行事不顧後果的人,還是也包含提著劍仿佛旁觀者的自己。
清理掉所有亂線後,他回到了正常的時節、正常的人間。
很巧,那時正值三月,於是他去了一趟落花台。
落花山市剛開,燈火連綿十二裡,映得滿山胭脂紅。
他沒有既定的去處,只是穿行於熙熙攘攘的人海中,看著那些熱鬧的攤販推車,以及彌漫成嵐的煙霧。
他倚著客店門柱聽說書先生滿嘴跑馬,聽了幾場鑼鼓喧天的戲,拿模樣討人喜歡的糖糕吃食逗過一些小娃娃。
那是他在人間逗留最久的一次。
但因為他穿行於混亂交錯的線裡,不耗真正的時間,所以在其他所有人看來,靈王離開仙都不過區區兩日,而那兩日幾乎都在落花台。
沒人知道那段時間他見過什麽、做過什麽,也沒人知道他為何會那麽喜歡那個熱鬧的集市。
蕭複暄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說,在京觀見過他的人。
第58章 棺木
從回憶中猛然抽離的滋味並不好受。
回神的瞬間, 烏行雪耳邊還有無數聲音錯綜交雜。
他能聽見蕭複暄說“我在人間見過你”,能聽見落花山市的說書和叫賣,也能聽見京觀的風聲、隱隱鬼哭以及高塔上的鍾響。
甚至還有在他斬斷亂線時, 不知名的靈魄解脫後徘徊不走, 問他“你是誰”的模糊嗓音。
……
太多太多。
但最終, 這些回憶裡的聲音都消散了,隻余下了一個念頭——
這就那座塔。
這座封家密地裡的高塔, 就是散修住過的那座。
烏行雪穿過神木虛影,看著他們身處的這座高塔。
在蕭複暄劍氣橫掃之下,整座高塔一片狼藉, 椽梁砸落斷裂, 裡麵包裹的白玉精和神木枝丫散落在地。
全然沒有半分當年的痕跡。
它模樣有所更改, 構造略有不同, 最頂上的那枚古鍾也不見蹤影。即便當年住在高塔的散修站在這裡,恐怕都認不出來。
準確而言,是不可能認出來。
因為在那段往事的最終, 在烏行雪斬斷亂線之後,那座高塔已經毀了——
那位散修或許是元氣大損無力回天;或許是厭倦了不斷的掙扎與回溯,又或許是善的那一面又佔了上風……
他丟了一道咒術, 自己闔目端坐於塔中,同高塔一並葬於無邊炎火。
依照常理, 那座高塔既然已經毀了,便不可能再出現。
世人都會這麽想,除了烏行雪。
因為在烏行雪眼裡, 一座毀去的塔也可以完好無損地重新出現。
但不是在現世, 而是在某一條線裡。
如果當年的天詔不小心漏掉了一條線,而當初的靈王沒有斬斷它, 那麽,那條線上的一切人和事便會繼續沿著時間朝前走。
散修可以沒下那道咒術,高塔也可以繼續存在。
他們現在就站在一條沒被斬斷的線裡。
“怪不得……”
烏行雪輕喃出聲
怪不得之前寧懷衫和醫梧生說封殊蘭的年紀算起來不太對勁,而封徽銘這個人他們更是從未聽說過。
因為這裡同現世根本不在同一條線上,這是當年的一道分支。
***
但即便是分支亂線,也是有因果的,不會出現平白無故的牽連。
一般來說,這座高塔即便沒有被毀去、繼續存在,也是與那位散修關系最深。
可如今,它出現在了封家的密地裡,被封家圈劃進了自家地盤。
那就十分耐人尋味了。
要麽封家與那位散修關系密切,散修走了或是死了,將高塔留給了封家。
要麽就是最為常見的理由——怕高塔裡殘留的邪術禁術為禍人間,封家作為修行者,把險地圈進了自家鎮著,只是鎮著鎮著又起了一些私心,於是開始借助高塔裡的神木之力助其修行。
再或者……就是封家出於某種緣由,需要借助這座高塔做一些事,所以將它劃進了自己的地盤。
烏行雪正盤算著,忽然聽見一聲鏘然劍鳴。
就見“免”字劍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直衝封徽銘而去,貼著他的脖頸釘在牆上。
封徽銘臉色煞白,眸光死死盯著不斷顫動的劍身。
他倒也沒有坐以待斃,就見他忽然下滑,避開劍刃的同時躺倒在地,而後兩手一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