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解脫麽?
自然是想的,想得快瘋了!
烏行雪看著他們,將那些拉長變形的臉一一看進眼裡,看著他們難以置信、欣喜若狂的表情,看著他們幾乎要衝他磕頭說“多謝”,說“神明下凡”、說“感激不盡”。
烏行雪輕聲說:“好,那我送送你們。”
***
世人都道,那年三月初,落花山市開市沒多久便起了山火,事出突然,無人能應對。
傳說那山火熾烈洶湧,光明洞徹,一燒便是十二裡。
傳說山火燒起的時候,映紅了整片天,連月亮都染了血色。
傳說還有人聽到火裡有哭叫和悲鳴,帶著不知歸往何處的憤怒、不甘和恨意。
於是後來的人總會猜,那是天道降刑,那是天火。
其實不是。
那火是當年的靈王自己放的。
他生在那裡,喜歡那裡,最終……親手燒了那裡。
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烏行雪都記得那一幕——
滔天的火光從封禁之地裡燒出去,順著十二裡燈火蜿蜒向下。
很奇怪,他曾經一直覺得十二裡很長,對凡人來說尤其長。倘若邊走邊逛,總是要耗費很久,有時候一夜也走不到頭。
可火燒起來卻隻用了一刹那。
僅僅是一個刹那之間,那些熱鬧的、明亮的、令人依依不舍的所有就都吞沒在了大火裡,無邊無際。
他看著那些往來嬉笑的人群被大火包裹,皮肉皺縮,即便是那一刻,他們也不哭不叫,甚至在皺縮前,臉上還帶著那種笑意。
那些笑意一遍一遍的告訴他:這些都是空空的軀殼,他們早就不在了,你所誇讚的一切都是假的。
那些世人傳言裡的哭喊和恨意,都來自於那些捆縛的靈魄。
它們離烏行雪極近,所以烏行雪幾乎是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從欣喜變得茫然,再變成怨恨。
它們在大火中掙扎著,嘶吼著,唾罵不休。
它們睜大了眼睛,透過火光盯著烏行雪喊道:“不是解脫麽?不是該還我們自由麽?不是應該……讓我們活麽?”
靈魄渾渾噩噩,在此捆縛太久,它們已經弄不清了。
它們以為解脫就是回歸軀殼,自由地重新活過。可其實不是,它們脫離軀殼已經太久、太久了。它們……已經算不了活人了。
死者不能複生,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
它們的解脫其實是脫離捆縛,塵歸塵、土歸土,去往下一個輪回轉生。但沒有人會喜歡離去的瞬間。
所以它們不甘、憤怒、怨恨、痛苦……
它們在衝天的火焰裡翻滾、尖叫,將所有的不甘、憤怒、怨恨和痛苦都宣泄到了那個說要“送他們解脫”的人身上。
而那個人從頭到尾都沒有動,甚至也沒有眨眼,就那麽站在由他而起的大火中,沉默地看著它們。
它們口不擇言,哭叫:“你騙我們!”
烏行雪沒有解釋。
死在他手裡的人太多了,不是每一場死亡都有解釋。也不是解釋了,那些故去的亡人就不恨了。
每一個死去的人應該都是恨著他的吧,無一例外。
所以多一個少一個全無區別。多幾千,少幾千也全無區別。
它們又叫道:“你不得好死——”
烏行雪笑了。
笑完,他闔眸答道:“好。”
他聽見那些靈魄在歸去之前嘶聲尖叫,一遍遍地喊著“好難受”,喊著“我會記住你,我會記住你……”,喊著“你這個魔頭”。
能讓這些靈魄就此解脫的,並不是一場簡單的火,那火裡融了靈王自己的一點靈魄。
於是,那些靈魄被燒了多久,他自己就被燒了多久。那些靈魄死去時有多痛苦,他就有多痛苦。
但他依然站得筆直,像曠野裡一棵孤拔的樹。
他承受著嚴寒和痛苦交錯之感,在通天徹地的火光裡抬起頭,像是透過彌漫的黑雲看向那不知何處的靈台天道。
他動了動唇,啞聲道:“看見了麽,這是凡人之死。”
第85章 劈靈
他和天道同根同源。不知那凌駕於仙都之上的靈台天道, 能不能通過他這具軀殼,體味到哪怕一丁點……
恐怕是不能的。
恐怕從來都不能。
這才是最為荒謬、悲哀之處。
因為那個站在對立面的並非是某一個人、某一件事。那是靈台天道,它碰不到、摸不著。所有的不甘與憤怒宣泄出去, 甚至得不到一點回音, 就像用盡全力刺出去一劍, 卻刺了個空。
而它依然在端著它所謂的平衡和道理,福禍相依, 善惡共存,仙人有別……
因為仙人有別,所以同樣一場大火, 燒得凡人靈魄魂歸塵土, 燒得烏行雪灼痛入骨, 但他的皮肉卻毫發無損。
因為他有神性, 他是仙人之軀。
即便先前心神不穩時,他已經邪氣纏身了,即便他手裡剛有數以千計的靈魄死去。但他依然算個仙。
多可笑, 他明明滿身邪氣繚繞,卻依然還算一個仙。
可世間還有第二個這樣的仙麽?
沒有了。
滿世間只有一個靈王,滿手殺孽, 不人不鬼,不倫不類。
只要神木多存在一天, 只要這樣的靈王多存在一天,那些斬不斷理還亂的線,那些因為生死貪心而起的禍端, 就一日不得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