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窗下鎮著的那個極煞的渦點,那一夜不知為何忽然有了松動。有人傳言說天宿似乎承了傷,損耗有些重,以至於沒能完全壓製住那些煞氣。
所以整個仙都都震動了好一會兒,就像高懸的山崖忽生震蕩,任誰都是一片心驚。
偏偏那天仙都震動時烏行雪一無所知,因為他行完天詔歸來,正在五感皆喪的靜坐裡。
那次的天詔同樣很麻煩,亂線錯綜複雜,廢了他好一番力氣。而且那次的亂線裡牽涉到的無辜者多到令人怎舌。
雖然不像當初那個散修一樣,需要烏行雪一遍又一遍地看著他由生至死。但那樣多的人,一一清理完,還是讓烏行雪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
他從亂線裡出來後就沒有再開過口,回到坐春風便直接在榻上闔眼靜坐起來。
兩個小童子嚇了一跳,匆忙過來,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手腕,發現冷如寒冰。
他們不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了,知道那是靈王辦完天詔之後會有的損耗,而這次可能損耗極大,所以才會如此。
以往烏行雪就交代過他們,這種時候沒必要怎怎呼呼亂著急,該幹什麽幹什麽,等他靜坐調養完就好了。
但說歸說,他們看到自家大人蒼白如紙的臉色,還是會難過、會心驚。
小童子裡的哥哥不敢驚擾烏行雪,把弟弟拉到了門邊。兩人就在門外守著,又能看著自家大人,又不至於吵到對方。
弟弟性格毛躁一些,遇到事情也更慌張一些。他覷了烏行雪好幾眼,壓低了聲音問哥哥:“大人這回好像比以往都難受。”
哥哥道:“或許是因為最近天詔接得有些頻繁。”
弟弟“哦”了一聲,點點頭,過了片刻又道:“可為何這些年天詔反倒變得頻繁了?我記得大人以前說過,他處理的是一些殘余的麻煩事。既然是殘余,不是應當處理一件少一件麽?”
哥哥倒是沒反駁,跟著咕噥道:“是啊,你問我,我問誰?大人這會兒也不理人。”
弟弟倒是執著,道:“那……等大人醒了再問。”
哥哥也捂不住他的嘴,只能道:“隨你,但你可別惹大人生氣。”
烏行雪在靜坐之時,總是五感皆閉的,將損耗降到最小才能最快恢復,不惹來無端的擔心。
所以這兩個小童子的話,他其實並沒有聽見。但他們所說的內容,卻是他近些年常會生出的想法。
他所斬的,都是當年世人貪念作祟,假借神木之力引發的亂線。照理說,在他封禁神木之後,就不會再有新的了。
他斬的明明都是殘余的舊麻煩,為何這麽多年下來,依然不見少?
不僅不見少,這幾年的天詔甚至還更頻繁一些。
這種念頭偶爾冒一下頭,卻極難捉住,更難驗證。所以烏行雪雖然有過疑慮,卻依然依詔行事。
但這種疑慮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積累中越來越重,終於在這一天,積聚到了一個頂峰。
因為這道天詔裡涉及的亂線太多了,涉及到的人也太過龐雜。
他實在難以說服自己,他作為靈王依天詔行事百來年,至今依然如此之多、如此複雜的殘余沒有消解。
可如果不是殘余,還能是什麽?
還能……是什麽?
烏行雪在五感皆失的狀態裡,靜坐於榻上。他聽不到小童子的嘰喳議論,聽不到仙都一切動靜,也聽不到坐春風絲絲縷縷與人間同步的晚風。
他在鋪天蓋地的黑暗和死寂之中,一遍一遍地叩問著那句話——
如果不是殘余,會是什麽?
會是什麽……
會是誰……
那些叩問就像心魔一樣纏繞著他,每多問一句,那種沉鬱而悲哀的情緒就更深一分。
那就像一方無邊的泥沼,他深陷其中,垂眸看著自己一點點往下落,一點點被淹沒。
而他陷得越深,身上徹骨的嚴寒和鈍痛就越重,重到他閉了五感都依然能感覺到。
就好像那已經不是軀殼或是骨骼上的感覺了,而是心臟裡、靈魄裡的,掙脫不開也擺脫不掉的。
以前小童子擔憂的時候,他常對他們解釋說:“這是靈王的負累,該受的。”
常人不該在“過去”與現世中往來穿梭,他這樣來去自如,總要受些應有的苦頭,多少都會有損耗的,這是常事,就像蕭複暄斬殺邪魔也會受傷或是受邪魔氣侵蝕一樣。
各人各事,都有該承受的負累。
“但是別皺著臉呀。”他常安慰那兩個一驚一乍的小不點,說:“不是有補償麽,看,你們大人我能自愈。”
他總會承受那種嚴寒之痛,但是相應的,他也總能自愈。不用像其他仙人一樣,又是要布陣、又是要丹丸藥湯,即便如此還是會有越積越多的損耗。
而他只要靜坐上一兩日,身上的嚴寒痛楚便自然抵消了,什麽損耗都不會有。他也常開玩笑說,這或許是獨屬於靈王的福報。
這話雖然是用來哄小童子的,但於他自己又何嘗不是一種慰藉。
他每每斬完亂線歸來,有時會陷入一種迷茫裡,分不清自己是仙還是魔。
如果是仙……不是應該帶去福祉麽?不是應該斬殺邪魔麽?為何他殺的很多都是生人?
如果是魔……那他又為何住在仙都,有個那樣光明的封號,叫做“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