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靈魄被生生抽走,捆縛在某地。那些軀殼就會變成縛,他們永遠困在這個地方,二十多年一場輪回。
黃口小兒能拔節成人,盛年之人會垂垂老矣。然後再不斷重複這個過程,重複這其中的每一天。
他過去來得勤一些,相隔不過數月,至多不過一兩年。每每來著,更多是在看山間行人,或者……根本沒有具體在看誰,只是在看人間煙火。
偏偏這一次,他剛好隔了二十多年,剛好夠落花山市一場輪回到頭。
這或許也是一場冥冥之中。
冥冥之中,那個手握長劍的靈王合該要看到這一幕。他會在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大夢初醒。
他會意識到這漫山遍野的熱鬧都是假的,他曾經誇口稱讚過的落花山市早已不見活人。
那些嬉笑著、閑聊著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的人,軀殼之下早已空空如也。與他用符紙折來平添熱鬧的戲子無異。
他明明就站在人間最熱鬧的地方,卻清醒地知道這裡其實是一片死地。
***
他是如何走近那家客棧,又是如何在後院找到地方進入封禁之地的,烏行雪已經記不清了。
他隻記得,當他站在封禁之地,看著裡面焦土綿延數百裡,而那座廟宇之上倒吊著數不清的靈魄時,那種鋪天蓋地的荒謬和悲哀感將他籠罩於其中。
看,那些落花山市裡同他說過話的人正密密麻麻地困在這裡。他們的軀殼在落花山市裡笑著,靈魄卻在這裡哭叫。
這不是他所布下的封禁,而是背著他的第二次封禁。
可是……
世間有誰能真的做到在這裡落下第二次封禁,卻全然不為人知?
不會的。
因為無論如何,起碼靈台天道會知道。
這裡為什麽會落下第二次封禁?
因為神木的封禁還是被鑽了空,還在為有心之人所用。
這些事無論是誰做的,無論用了多少障眼之術,設計了多少轉折壁壘。或許能避過世間所有人的耳目,避過他的耳目,但避不過靈台天道。
在鋪天蓋地的荒謬和悲哀中,烏行雪恍然想起了當初被他遺忘的一些場景,諸如那道由封家引發的亂線。
而他被亂線橫掃出來便忘了那些事,當時他回到坐春風後滿心生疑卻沒能找到答案……
如今想來,他並非是沒有答案,而是下意識回避了那個答案。
因為那答案太重了,常人不堪承受。
即便是他,也不堪承受。
可是如今,他自己一步步追過來,已經避無可避了。
能讓堂堂靈王記憶全失,忘記這些亂線的,還有誰呢
只有天道。
靈台天道與他有特殊的牽連,也算是同根同源,皆由神木而生。
當初神木封禁時,生死輪回化歸於天,成了後來的靈台天道。而受凡人感念所化生成的他,被點召成了仙都的靈王,賜字為昭。
雖然同根同源,卻終究不似同物。
天道無形無狀亦無心無情,凌駕於整個仙都之上。
它不問生死,隻問善惡相依、福禍相隨。既然這世間有仙,那便必然要有魔。既然有人生,就必然有人死。仙越多,魔越多。生死越多,不甘者便越多。
既然人間有貪嗔癡妄,又既然神木尚存,那便永遠有人能想出辦法鑽其漏洞。反正引發的麻煩和亂線盡頭,還守著一個靈王。
所以……
他明明斬了數不清的亂線,卻依然頻頻接到天詔。
所以,只要神木存在一天,他所走的這條路就望不到頭,他要殺的人就沒有盡數。
烏行雪在那一刻幾乎是笑了出來。
他抬起頭。
封禁之地的上空並沒有仙都那樣蒼藍無際的天,只有一片望不穿的烏黑,像終年不散的濃霧。
他眯著長長的眸子,眼裡泛著微微的紅。他想起那些亂線中的面孔,陌生的、驚恐的、無奈的、悲慟的……
無論是哪一種,死去的時候都會變成空茫一片。這百來年裡,他不知看過多少那樣瞬間而至的空茫。
他望著那道望不見的天,動了一下唇。
他想說……
你知道,那些看上去都是活生生的人麽?
你知道這百來年裡,我一共殺過多少那樣的人麽?
他很輕地笑了一下。
靈王……
受天賜字為昭。昭者,光輝燦爛。
他哪一樣算得上光輝燦爛,又哪一樣能堪當一句仙都靈王?
光是那些亡魂,就足夠他成為這世間最該死的魔頭了。
第84章 山火
那些倒懸在廟宇頂上的靈魄在哭叫中掙扎著, 伸長了脖頸和手臂,像藤蔓一般試圖朝烏行雪纏繞過來。
烏行雪沒避也沒擋,只是任由那些攻擊朝自己淹沒過來。
有那麽一瞬間, 那些靈魄愣了一下。它們近乎茫然地睜著布滿血絲的眼睛, 看著這個孤身站在曠野禁地裡的人。
很奇怪, 它們在他身上看到了澎然肆張的怒意……以及無邊悲憫。
或許是怒意太盛又帶著威壓,它們有點被嚇到了。又或許是那種悲憫浩瀚如海, 讓它們有了刹那的安靜。
那是一幅極為詭異的畫面——
數以千萬計模樣可怖的靈魄拉長了身體,手指繃緊成利爪,卻凝固一般停在烏行雪身前, 只差毫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