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尚書鄒培盛、大理寺卿宋襄等人鄭重領旨之後,朝會也就終了,皇帝在兩名內侍攙扶下離開,群臣心中或有興奮,或唏噓感慨,三五成群地低聲交談著,有的上前與靜王招呼見禮,好一會兒才各自出宮散去。在退出大殿前,不少人忍不住朝另一道身影投去含義複雜的一瞥。
薛松年神色木然地站在大殿中,從寧王揭出秋寒柏起,他一句話也沒再說過。敗局難挽,皇帝也銳氣盡挫,不複當年的殺伐決斷,待到驚散的魂魄逐漸聚攏,他驀然意識到,苦心經營多年的仕途已經終結,再往後,等待自己的將是牢獄、審訊,徹底的清算。
他沒有立即離開,因為靖羽衛或許已經守在宮門外,甚至只要踏出紫宸殿一步,就會被禦林衛帶走,出於僅余的一點驕傲,薛松年希望這一幕盡可能不要落入其他臣子眼中。
直到周遭人聲漸疏,他才從麻木中回過神,拖著沉重的腳步向外走去,而後就看見了前方不遠,正在同雲王說話的靜王。
薛松年本能地腳下一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眼見已打了照面,隻得陰沉著臉拱了拱手:“恭喜大殿下得償心願,拉了許多人陪葬!”
於他心中,若非自己時運不濟,撞上太子失德、下屬背叛,靜王未必能在最後關頭獲勝,個中滋味委實難以形容,視線相觸,那份怨恨不甘便再也不加掩藏。
洛湮華沒有立刻答言,目光掃過輔政頹敗的臉色,額頭眼角深深的溝壑,以及零星花白的鬢角,腦海中依稀憶起當年那位風度翩翩的中年文士。
“薛輔政,有一件事,我始終不太明白。”他淡然說道,“你不惜背叛母后,無非是為了登上高位,盡展所長。這些年,你也確實官居一品,可謂位極人臣,但是在政務上,究竟有何建樹?又為了國計民生做到了什麽實事?”
薛松年自知無幸,出言諷刺不過是聊做發泄,冷不防對方有此疑問,頓時怔住。
他昔年任篆金令主,雖是洛城名士,但並無官職,見到舊時同窗、同年一個個得到晉升重用,衣著朱紫,心羨之余漸漸生出了妄念,不甘閑雲野鶴了此一生;然而辭去令主之位從頭入仕,熬資歷又不知要熬到幾時。
他通過魏無澤牽線,與韓貴妃搭上關系,模仿琅環皇后和右使蕭夙玉的筆跡偽造兩人書信,過程中未嘗不曾內疚神明,感到愧疚和恐懼。但選擇了這條路,意味著永無回頭可能,薛松年起初最常用來安慰自己的,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他日位高權重,定要一展長材,不負平生所學。
只是仕途深似海,明爭暗鬥比比皆是,他憑借韓貴妃和二皇子的勢力入朝,得以左右逢源迅速擢升,也就意味著不管做什麽,都須看人眼色,難以堅持獨立的主張。他唯有謹小慎微,既不能被劃為太子黨,引起皇帝猜忌,又要顧及太子和貴妃的利益,避免開罪二人。如履薄冰般一路走來,凡事力求平穩,早已忘卻了志向、抱負為何物。
成為輔政四年,此刻面對靜王,但覺過往所為盡皆碌碌,竟而想不起一件值得敘說的政績,不由得失魂落魄。
洛湮華等了片刻,見他無言以對,便不再多說,回身與兩位皇弟一同步出了紫宸殿。
“皇兄,用不用命人將他看押起來?”洛憑淵低聲問道。雖然不再統管靖羽衛,但稍作安排,不過舉手之勞。
“不必了。”靜王微微搖頭,“讓他回府去吧,刑部自會拘傳。”
雪已經停了,陽光穿過薄雲,照在銀白覆蓋的飛簷重瓦上,晶瑩生光。他心中有一絲悵然,不是為了昔時的篆金令主,而是那些曾經屬於自己和瑩川的美好歲月。
夜晚來臨,靜王府中燈火通明,守衛比平日加倍嚴密。一眾下屬都聚在瀾滄居,默契地找了各種借口不肯稍離,弄得洛湮華頗有點哭笑不得。直到戌時過去,確認主上安然無恙,沒有絲毫毒發不適的狀況,大家才松了口氣,一個個難掩欣喜之情,告退回房休息。
因為是解去寒毒後第一個月中,洛憑淵同樣放心不下,沒有回自己的寧王府。朝會帶來的激動和興奮尚未平息,他有心歇在主院,與皇兄作竟夜長談,但是見到靜王臉上有些倦色,還是轉而去了含笑齋。
洛湮華的確覺得疲憊,但走到鋪好的床榻邊,一時又了無睡意。許是長久以來,太過習慣於承擔沉重的負累,即使使命行將完成,內心也像嚴冬過後初初回暖,無法很快感受到安慰和解脫。
他在書案前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直到面前的油燈結出一朵燈花,“噗”地一聲爆開,才回過神,起身吩咐將鬥篷取來。
“這麽晚了,主上還不安歇,要出去嗎?”谷雨捧著白裘鬥篷,臉上寫滿迷惑不解,“可是外面很冷啊。”
“稍微散一散步而已。”靜王笑了笑,示意不用跟著。
已經是深夜,府中萬籟俱寂,一輪微白的圓月斜掛天穹,地上積雪與月光相映,清凜如銀。洛湮華出了瀾滄居,沿著鵝卵石小徑漫步而行,一直走到後園蓮池畔。睡蓮早已凋謝,水面剛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棱,一如那句“煙籠寒水月籠沙”。他停下腳步,從袖中取出了一隻很小的白玉瓶。這是中午出宮前,吳庸奉了聖命送來的,盛著用來抑製寒毒、延續生命的藥物,僅有一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