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覺得此人也有值得憐憫之處?”靜王本是閑談,見他皺眉思索,便隨意問道。
“不覺得,”洛憑淵正色道,“以報仇為名濫殺無辜,放縱自身的凶性,乃是大惡。皇兄,我總覺得生於世間,縱然有千般理由萬般無奈,仍應做到是非分明,有所為而有所不為。”
他說得鄭重,見靜王專注聽著,又有些不好意思:“皇兄怎麽看?”
“若是依我看來,所有的惡人都會為自身行徑找到理由。如果要韓貴妃解釋所作所為,她定能將黑白是非顛倒過來,說得理所當然,情有可原。然而善惡分際乃是天道,不為堯存,不為舜亡,豈是言語所能左右。所以太子算來算去,卻想不到會在最關鍵處出了疏漏。”靜王微微一笑,“憑淵說的有所為而有所不為,我很喜歡,心懷坦蕩自能有所承擔。說起來,杜姑娘不也是這麽做的。”
如是回答時,他心裡有寧靜,但也掠過淡淡的枉然。杜棠梨的選擇是說出真相,即使因而會失去名聲,可令她做出決定的自己,心裡不能不存著一絲歉意。世事難料,就像棋盤上會有解不開的珍瓏,許多事並非分出善惡這樣單純,而是需要衡量輕重,做出抉擇,因為無論再怎樣斟酌,都難以兩全,能做的只是承擔後果。他明白那種沉重,如果換作皇弟洛憑淵,又會如何面對呢?
洛憑淵當然不知道他已經想到很遠,只是回味聽到的話。提起了杜棠梨,他就不禁要證實自己的猜測:“皇兄,杜小姐可是你先找到的,所以當夜就讓李統領將她接進宮裡了?”
“沒有我,想來李統領也總能查得出,畢竟你的兩個親隨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靜王微笑道,“我只是擔心杜姑娘會緊張害怕,提前去看了她一次。”
他腦中又掠過那雙杏核形的眼睛,還有初見杜棠梨時瞬間的恍惚,仿佛隔著九年的時光,當初那個秀麗的少女又穿著淺粉色宮裙,朝他羞澀而敬慕地望著,手裡牽著小小的洛憑淵。還有最後那幾日,她絕望而悲傷的啜泣,拚命地壓抑著哭聲,以致全身都在顫抖。記憶裡,她伏在長寧宮的床邊,漆黑的眼瞳裡全是淚水,一顆顆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殿下,全是我的錯,青鸞為什麽會這麽沒用呢?”
當時的自己,無力也沒有辦法安慰她,青鸞就這麽走了。
他閉了閉眼睛,再張開時,眼前是弟弟的臉龐,年輕俊雅,十九歲的寧王殿下。
“憑淵,我問你一件事。”他說道,“若是那天在皇覺寺見到的不是杜家小姐,而是換了別的姑娘,你還會同樣作為嗎?”
洛憑淵不意突然被他一問,怔了一下,頓時不知該怎樣回答。他隨即想到靜王已經見過了杜棠梨,不可能沒有注意到那雙酷似青鸞的眼睛。
“這個……應該還是會讓人送她回家,但是後面就不知道了……”自己很可能做不到緘口不提,他有些迷惘,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說道,“皇兄覺不覺得,杜家小姐她,有幾分像青鸞。”
“我見到她時就想,青鸞如果生在杜家,或許就會出落成這般模樣。”靜王望了望自己的書案,上面有天宜帝賜的澄心堂紙,也有宮裡的玉版紙,“杜史官略有些書生氣,但學問扎實,為人也正直。七品官職雖稱不上高,但已能夠庇護一家一室。小戶千金,書香門第,我想杜小姐生長於思,應是一直過著平靜無憂的日子。”
“青鸞會很喜歡那樣的環境的,若是她聽到,說不定會羨慕。”書房裡此時有淡淡的傷感與靜謐,洛憑淵不覺說道。
“不要說青鸞,連我都有點羨慕。”靜王道,“我當年曾經覺得,作史官是所有官職中最有意思的,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明自身。”
他從未提起過有關的話題,洛憑淵頓感驚異,靜王卻有些出神,悠悠說道:“我還記得十歲那年,父皇有天心情好,問我平生有何志向,我那時候也天真得很,就對他說願蘭台修史。”
蘭台位於重華宮一隅,與禦花園隻隔了一道宮牆,乃是禹周歷朝史官修錄帝王言行,記載朝廷要事之所,修撰的成果正所謂青史。
洛憑淵第一次聽到這些軼事,不由大感興趣:“那父皇怎麽說?”
“父皇甚是著惱,罵我胸無大志,”靜王道,“罰我在含章殿跪了兩個時辰,向洛氏先祖反省謝罪。”
洛憑淵想著當時情景,還有天宜帝的臉色,忍俊不禁:“杜史官一定想不到,原來皇兄曾經想過要搶他的飯碗來著。”聽了這一段,他頓感史官是個挺可親的官職,但隨即想起,杜府已經結結實實得罪了東宮,太子他日緩過氣來,又怎會不變著法子為難。
靜王也是莞爾,頓了頓說道:“憑淵,昆侖府和太子目下應是顧不上找杜小姐的麻煩,你我也安排了人手保護杜史官一家,但並非長久之策,你有沒有想過還有更好的辦法?”
“我還沒想好,”洛憑淵思及敵人手段狠毒,也皺了皺眉,他其實想過與靜王商議,但又怕他病中勞心,是以還未及提起,“皇兄莫非有什麽好法子?”
“我只是想,杜家小姐是個很不錯的姑娘。”靜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