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時,老宦侍對於小貓大人的角色突然轉換為照顧人的一方仍感到不能適應。
然而感覺到自己一下子就被抓緊的衣袖,雲棠低下頭來,看到這小孩瞬間瞪大了的眼睛,不禁有點無奈:
“我現在不走,”他先是對黎峻之輕聲道:“不過你要是把我的衣裳抓壞了,我可就要你賠了。”
而等小孩子慢慢放松了力氣,雲棠才再次回答掌筆太監:“沒事,我就在裡面陪著他了。放心吧老童,這小孩挺老實的,也不吵鬧。正好我待會也想要睡一覺。”
小貓大人都這樣說了,總管太監便沒有再說什麽。老童很快就領著兩個守在廂屋內的宮侍退出到回廊旁側的一間茶房。
隨著離開的宮侍將門扉闔上,眼睛還直勾勾盯著老童等人離去方向的黎峻之又身體繃直了半晌,然後才漸漸讓自己放松下來了。
在雲棠頗感興趣的觀察中:這孩子臉上開始浮現出一抹明顯的遲疑,就好像獨自在野外看到水源的幼崽仍然拿不準該不該在危險離開後解除警報。但他又實在太「渴」了,而讓他感覺到向往的氣息就在身旁——
小貓大人能感覺到抓著自己的小手又緊了一下,然後黎峻之好像終於有了某種決定:他翻過身來,不再監視著讓他警惕不安的床榻之外。小孩順從心意,把自己的臉、自己的眼睛和兩隻手臂全部朝往雲棠的方向。
黎峻之緩慢地眨著眼睛。他已經很困了,老童等人的離去幾乎抽走了小孩最後一點艱難抵抗著睡意、保持戒備的力量,那雙來自柳家人的眼睛也正在逐漸闔上——他幾乎半隻腳踏入了夢鄉。而伴隨著這種狀態的是小孩子正在不知不覺往小貓大人懷裡蹭。
當那個毛絨絨的腦袋終於貼過來的時候,雲棠有點無可奈何地笑了一聲。他抬起手,輕輕在幼兒的小臉上摩挲了一下,又伸手到孩子背後,先是猶豫地一頓,然後生疏地拍撫起來。
溫存、寵愛、關注、安全感——這是雲棠一直以來強烈需要、甚至是在貪婪索取的東西,而從雲棠有記憶以來的認知裡,似乎周圍的所有人都在把這些感覺源源不斷地向他提供。
不過對於黎峻之來說,這樣的感受在他生命中是極其罕有甚至相當奢侈的。小孩的眼皮終於沉重到再也睜不開一絲縫隙了,可當他把額頭小心抵在雲棠手臂間的時候,一大顆眼淚從他眼角直直地掉落,瞬間把雲棠的衣袖洇濕了一個小角。
“怎麽了?”雲棠仍慢慢地拍著小孩的後背,他的聲音在午後的模糊中變得極輕,也極為溫柔。
“我想奶娘。”小小的哽咽在「啞巴小孩」的喉嚨裡破碎滾落出:“我想奶娘了。可是我之前沒有聽她的話,她就因為這個被打死了。”
雲棠沉默了半晌。
“你沒有聽話嗎?”又過了片刻,小貓大人才張口慢悠悠地反問道:“那你是怎樣沒聽話的?”
“奶娘想要殺了我。”可出乎意料的是,黎峻之竟然咕噥出這麽一句話來——
“她想要我死掉。我一開始都乖乖的。可是後來我實在沒有忍住——我沒有聽她的話。因為那天晚上太冷了。”黎峻之小小地顫抖著道。
更多的眼淚開始從小孩臉頰上不斷墜落,乃至在枕頭上打出一片小小的水坑。小孩兩眼緊閉,在睡夢的邊界中陷入懵懂而真實的痛苦。
可是從這孩子話語中透出來的信息卻帶給小貓大人一陣強烈的震驚。
雲棠甚至連拍哄的手都暫時停下來了,他稍微撐起了肩膀,兩眼緊緊盯著這個看上去無知又可憐、似乎比同齡人笨拙很多的孩子,而某種很難言述的震顫正持續不斷地衝擊著他的大腦,甚至讓他腦海中一道隱約深埋著的防線發生了松動:
“你知道奶娘想殺你?”小貓大人不敢置信地問他:“不,我不是說現在——我是說,在她動手的那個晚上,你一開始就知道了?”而這其中最大的問題是:“可你在知道這件事的一開始,還是心甘情願的,對嗎?”
在小貓大人有些恍惚的視線裡,無聲抽泣著的孩子點了點頭。
然後雲棠就像被燙到那樣,一下子收回了自己的手。
他幾乎是有點驚恐地看著這個蜷縮在身旁的孩子。冥冥中的幻視在此刻再一次突如其來地降臨、瞬間跟眼前的畫面重合了,雲棠好像又「看到」那個漂亮單薄的小孩被女人捂著嘴、死死摁到浴缸深處,而他大睜著的如琉璃般的眸子正在水波中緩慢地失焦……
“為什麽?”雲棠喃喃出聲。“你為什麽心甘情願?”他詰問著眼前這個本來被以為是什麽也不懂的小孩。
可是黎峻之已經不再回答他了。
在這種精疲力盡的狀態下,這個忍不住流淚的孩子終於完全睡著。
他小小的身體中依然有絕望的哽咽殘留著,讓他在睡夢中也不時顫動。看上去這孩子非但不像別人想的那樣、不理解什麽是死亡——他甚至相當清楚這一切的前因後果,以及自己因為「不聽話」而再也見不到奶娘的真相。
而這十幾天來,他的所有哭鬧其實也只是來自幼兒的發泄罷了。
只是不管黎峻之在他自己那荒唐混亂的世界觀裡作出過怎樣的取舍,又為了留住他曾經唯一擁有的、極不純粹的那點愛意多麽卑微地試圖用生命討好對方,這個世界顯然並不會因為他妥協的姿態而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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