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眾說紛紜,揣度這是小皇帝與外戚和解的有之,猜測外戚窮途末路、“大小舒”之間生了齟齬的有之,更有些善鑽營的,已攛掇著幾位清流寒門上書、彈劾宣威將軍舒楚修殿前失儀。
禦史中丞告病的五日裡,頭幾日還有各大家族和黨徒的探望,之後由於舒家閉門謝客,門前匯聚的人群漸漸散了,就連小皇帝身邊的小太監都被管家以“老爺病氣會過人、恐損龍體”而給擋了回去。
言官由此議論紛紛,大太監黃憂勤的黨徒們也以此做文章,參了舒家好幾本。
此刻,坐在府內窗邊、衣冠整肅的舒楚儀卻半點不見病態,一雙眼眸反而更見異芒,他手中握著一卷《三略》。此書他隻翻開了一頁,但卻用朱墨在《上略》篇的“敵動伺之,敵近備之,敵強下之,敵佚去之*”句反覆勾畫了數遍。
燈燭搖曳,一身黑衣的老管家湊近,低低在他耳邊稟道:“老爺,都準備好了。”
舒楚儀點點頭,臉上露出一點笑,慢慢將那本《三略》合上,他站起身來,撣了撣身上並不存在的灰,“那便走吧,記得知會段家、龔家等,此一局,他們袖手便罷,待大事定,自有用得上他們的地方。”
老管家一一應下,順便吹滅了屋內的燈。
此燈一滅,整個禦史中丞府上的燈燭都像是得了訊號,一盞盞次第熄滅。在黑暗中,老管家熟門熟路地帶著舒楚儀從角門離開,踏上了外面一早等著的小車——
那車子的四面都蒙著黑布,拉車的馬兒也被戴上了特製的眼罩。
舒楚儀登上車後,駕車的車夫就很快地帶著他穿過景華街、來到了橫在街巷盡頭的石橋邊,石橋下同樣早早等著一條通體漆黑的小舟,車夫觀察左右無人後,才將舒楚儀迎出來、送上了船。
就在小舟順流南下出京城時,劉橋街的“大舒府”內,也終於爆發了衝天火光——
○○○
九德城的高塔,是一座三層高的拱頂圓塔。
圓圓的寶頂被四根白玉盤鳳的立柱撐起,被四立柱分隔的開闊夜幕變成了包圍在寶頂下的四扇幕布——有起伏的高黎山、有熱鬧繁華的九德城,也有浪花湍湍的河灘、夜鴞啼啼的密林。
凌冽是被烏宇恬風裹在大氅中打橫抱上高塔的,手中,還被小家夥不由分說地塞了個熱乎的湯婆子。
高塔的地面上鋪著厚厚的犛牛皮,中間放著九德城主為他們準備好的小銅鍋,銅鍋下架著炭火,裡面熱騰騰地煮著一鍋子鮮犛牛乳,旁邊的木桌上放著剁好的青紅二色鮮椒和切好的小菜和犛牛肉。
這是九德城特有的一種吃法*,用鮮香的辣味祛除犛牛乳的腥膻,乳香又能中和辣椒的辣,兩樣相抵做古董鍋,正好能同時保持兩種食物的滋味。
可惜凌冽被街巷上的小食填飽了肚子,看著眼前的古董鍋,實在有心無力。
而烏宇恬風吃得比他還多,同樣沒有一點空余留給九德城主的這番好意,他看著眼前的古董鍋笑了笑,命人將這些食材好生收到一邊,隻留下了那盆子熱騰騰的炭火。
炭火邊的另一邊案幾上,擺放著一壺子新釀的酸梅湯,用來分裝梅子湯的兩隻小碗旁,還放著一隻小藥包,上書“保和丸*”三字,黑色的墨書下還有一枚某個醫館的印鑒。
梅子湯、保和丸,都是他們眼下最需要的。
烏宇恬風笑起來,倒出來兩碗梅子湯,打開藥包,分了半丸、連湯一道兒遞給凌冽:“元宵還真貼心。”
凌冽用梅子湯吞服著丸藥,聞言,只是笑著搖搖頭:從前你倆可互相看不順眼。
兩人喝著酸酸甜甜的梅子湯,烤著炭火,擁著錦衾、肩並肩看著湛藍夜空中一朵朵炸起來的焰火——南境的煙花同中原那些精致的大花不同,此境的煙花重在色彩豐富,一朵朵在天空中停留的時間不長,卻足夠繽紛炫目。
凌冽看了一會兒,便換了個姿勢,將腦袋更舒服地枕在了烏宇恬風左肩窩上。
而烏宇恬風展開長臂摟緊凌冽,受傷的右手輕輕替他裹緊了有些下滑的大氅。
“之後就要回殿閣了,是不是?”凌冽問他。
“嗯,哥哥還不想回去?”
凌冽搖搖頭,他其實不太喜歡煙花這種稍縱即逝的美麗,像是他們此刻的寧靜和安適。
此番大戰,黑苗潰散、黑苗巫首伏誅,乾達和馭屍術算是徹底消失在了南境大陸,大巫的到來,更為他們此行添了一份心安。
但,中原、北境。
他這幾日難得放松,一點兒也沒花心思去盤算前世今生的事兒,王府來往的密信都讓影十一或者元宵收著。一來他確實病著,二來他也是人,也不想一生勤勉、總有倦怠想要躲懶的時候。
回到殿閣,烏宇恬風為一國之主,即便有伊赤姆幫忙,也不可能徹底不理南境俗務。
而他,則不得不去面對已經走到這一步的棋局,去找出戎狄二太子身邊那個神秘“簡先生”到底是誰,還有元徽年間事,與之後鎮北軍的冤死又有什麽千絲萬縷的聯系……
想到這些,凌冽就忍不住心情低落。
如今的烏宇恬風,已不是從前那個看兩個中原字都要糾結半晌的“小白丁”了,他親昵地用鼻尖拱了拱凌冽的腦門,“哥哥別愁了,恬恬會幫你的,南境的大家都會幫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