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先生似笑非笑,只是看著他道:“他說得沒錯,您確確實實曾說過這樣的話。”
伊稚查漲紅了臉,卻還咬牙不認,他看著眼前的男人,忽然大笑一聲,“別說那些虛的!姓簡的,你從來心思深沉、智計無雙,會想不到中原人這兩麵包夾的陣勢麽?你難道就不是故意的?!”
“那大王您這可就是冤枉我了,”簡先生聳聳肩,十分無辜,“故意安排錯漏,我又能從其中得到什麽好處?”
伊稚查眼皮狂跳,指著簡先生渾身顫抖,但也說不出一二三。
相反,簡先生自己先站起來,“無論如何,您的首要目標,該是去統兵、打退敵軍。”
伊稚查一頓,瞪他一眼後,終於披甲持刀,從金殿上走出來,他在同簡先生錯身的時候,抬起手來狠狠地拍了他肩膀兩下,如鷹的眼眸中閃過的是陰鷙的光芒——
“先生若無二心,待事情平定後,你我或許能分治天下。”
簡先生挑挑眉,笑而不語。
伊稚查見他不說話,呿了一聲將人推開,拿起彎刀,急匆匆披上戰甲離開。
而簡先生負手站在明光殿正中的紅門下,遙遙看了一眼遠處的漫天紅霞,聽著耳畔衝天的喊殺,嘴角綻放一抹舒心的笑容後,他轉身,繞過金殿上的九龍椅,緩緩走向冷宮方向。
這次,那個被他嚇尿的小士兵穩穩地站在冷宮門口,“您、您來了。”
簡先生揚揚下巴,“開門,我要進去。”
小士兵連忙打開了冷宮上掛著的銅鎖,哢嚓一聲,紅色的木門向兩邊打開,夏日的暑熱似乎沒有一點兒照進這座宮殿,裡面陰氣森森的,所有的東西上都因常年無人打掃的緣故而布滿了厚厚的積灰和塵土。
簡先生讓小士兵站在門口,他自己邁步徑直走向了正殿。
正殿前的一個嬤嬤正在漿洗衣服,見著有人進來,還戒備地拿起了搗衣杵,待看清進來的是個中原人後,她又狐疑地看看冷宮門口,“你……?”
簡先生看她一眼,沒理她,而是直衝門裡喊,“都到今日了,皇后娘娘還要在裡面躲多久?”
嬤嬤一驚,想要上前護著她主子最後的尊嚴。
結果,她才堪堪走了兩步,大殿那扇搖搖欲墜的門就從裡打開,舒氏太皇太后慢慢從殿內走出。她看上去蒼老清減不少,容色氣質也不好,身上的衣衫雖然乾淨,卻也是粗布長裙,沒有了一點兒屬於皇室的貴氣。
她不過五十余歲,在外也不能稱得上是老太婆。
可累遭變遷,又被幽居在此數日,驟然的落差讓她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數十歲,挽在腦後的發髻也變成了花白。她垂眸看著站在眼前的青年,這實際上是他們近來的第二次見面。
上一次,這個年輕人在戎狄大軍前提出,要留她的性命。
舒氏當時很感謝他,後來眼睜睜看著身邊宮人都被戎狄所殺,耳畔聽著宮女被肆意玩弄奸殺的慘呼,她又覺得惶然,後來,門口的小士兵一次次給她遞進來消息,每一個都更令她絕望——
大哥和小弟反叛,被北寧王和蠻國大軍誅殺。
小皇帝在江南被身邊人背叛,頭顱被斬下。
舒家在蜀中利州的勢力被連根拔起,造反謀逆的事已是板上釘釘。
……
舒氏抿了抿嘴,審視著站在枯萎荷塘中的年輕人,猶豫地擰起眉,“你……剛才叫我皇后?”
簡先生點點頭,瞥了一眼旁邊站立的嬤嬤,繼續道:“是啊,皇后娘娘,從您身邊這位夏嬤嬤還叫‘知夏’時,我就喚您‘皇后’了。”
這次,那老嬤嬤變了臉,搗衣杵“呯”地一聲應聲而落。
知夏,是舒氏入宮時,身邊帶著的四個侍女,也是後來皇后寢宮的四大宮女之一。
後來其他三人死的死、嫁人的家人,只剩下她一個留在宮中伺候,算是舒氏的貼心人,也對舒家和后宮中不少事兒知根知底。
累經三朝變遷,宮中新晉的宮人,都喚她“夏嬤嬤”,就連小皇帝都這麽叫,會直接叫她“知夏”、叫舒氏“皇后”的,只有元徽朝的宮裡人。
想通這些,老嬤嬤看簡先生的眼神更戒備。
而舒氏卻在審視了他一番後,反而上前一步,“你……今年多大了?”
簡先生笑盈盈道:“虛歲廿七,元徽年六月生人。”
元徽年六月?
聽見這個,舒氏那永遠俾睨天下、尊貴如鳳凰般的表情終於出現了一絲松動,她瞪圓了眼睛細細看簡先生眉眼、身段,眼中的驚訝也漸漸變得複雜,“北郡王府大火,你果然未死。”
見舒氏認出自己身份,簡先生哈哈大笑,“多年未見,皇后依舊聰慧過人。”
舒氏眯起眼睛,當年,北郡王府意外起火,她和陛下心中都存了疑影,隻覺事情不會如此巧合。她也央了宮外的兄弟們派人去查,卻都沒能夠找到一點蛛絲馬跡。
後來皇帝歎了一句稚子無辜,便將這件事高高抬起、輕輕放下。
舒氏撇撇嘴,最終勉強認可了這個結果,但心中多少存著疑影——這麽些年來,即便已經登上了太皇太后的尊位,將后宮權柄牢牢握在手裡,她也沒有放棄尋找那個在大火中失蹤的“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