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氏諷刺地看著他,即便整張臉都因窒息憋得通紅,拉滿了血絲的雙眸中依舊透露著對簡先生的譏笑,那樣的眼神看得簡先生頭皮發麻,下意識就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老戎王死的時候,大太子音單被伊稚查活刮的時候;還有大太子的母親、族人被伊稚查當真狗那般戲耍的時候;伊稚查下令屠城、對著宮中女子痛下殺手的時候——
他都不覺得可怖。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這些不過是他榮登九五之尊大位時必要的付出,只有將這整個汙穢的朝廷清洗一空,才能迎來盛主明君。她們或者他們的犧牲都是必要的,等他順利登基後,會追封她們、會給她們修繕最好的陵寢……
登基?
簡先生呼吸一窒,終於松開了扼住舒氏的手。
這麽一會兒功夫,舒氏已兩眼發直,在他松手時,整個人就往後一仰,跌坐在地上。
“也好,”簡先生咬咬牙,一面拿起了那柄染滿了伊稚查鮮血的刀,一面重新將舒氏架起來,“去皇寺看看也好,那麽,還請這位——義直大師,前頭帶路吧?”
季鴻被他突然叫了法名,一愣神間,簡先生已利落地帶著舒氏從城樓上下來。
他挺直了身子,即便在萬軍包圍中也還是一派氣度從容,隻衝季鴻挑眉,側身用下巴指了指前路,然後還掛上薄笑看凌冽:“皇弟也一同看看去?”
凌冽本有此意,便讓三部首領留下來幫定國公的忙,自己和烏宇恬風策馬跟上。
皇寺在宮禁之外偏北的祭龍山中,順著宮禁後花園出,還需走上一刻鍾。戎狄雖敗退,簡先生身邊也還有他自己暗中培養的人手,那些人黑衣蒙面,看著像江湖豪客,只聽命於他,倒同王府影衛一般無二。
他們很快在宮牆之外給簡先生準備了馬車,然後護在周圍、跟著季鴻等人上了祭龍山。
山中微雨,林草青青。
山道泥濘,往上則是青石板路,馬車不便,簡先生就將舒氏拖出來交給自己的暗衛,然後自己跟著季鴻爬上了山道,凌冽和烏宇恬風也下馬,羽書墜在最後,自然而然地吩咐人看管好上下山的道路和那些馬匹。
長條的方石上布滿了青苔,安靜的山林中,只能聽見陣陣清脆的鳥鳴。
烏宇恬風悄悄數過,上山的石板一共有一百九十七級,不算很多,但卻足夠讓被五花大綁的舒氏耗盡最後的體力——她氣喘籲籲,幾乎是被那些暗衛提到了皇寺門口。
寺門口方正而莊嚴地掛著金子牌匾,因戰亂而緊閉多日的大門如今卻打開了,一個僧人提燈站在門口,遠遠看見季鴻一行人後,他便殷切地走上前來,先是一禮佛號,才執季鴻手道:“師弟怎麽才來?!”
季鴻不解地看他。
那僧又開口,“師父算準了你今日會來,讓我一早在此等候呢。”
山中微蒙的灰空下,僧人的臉被那盞燈熏得發亮,他對著季鴻在笑,看向他身後眾人卻只是點點頭,不冷不熱道:“師父也料定你會帶人過來,佛門重地,幾位帶刀的施主,請在門外暫避。”
聞言,暗衛們看向簡先生。
簡先生點點頭,將舒氏拽過來自己帶著,這才跟著那僧人和季鴻一道兒進入了佛寺。
往日法相莊嚴的清淨佛寺,如今院內擠滿了從京城逃難而來的流民,他們三五成群地擠在一起,吃著寺院提供的齋飯,麻木地看著他們走進門來。
“……師父讓僧人們都到羅漢堂中居住了,大殿和僧舍就留給百姓們。”僧人解釋。
季鴻點點頭,“師父和幾位師叔伯呢,也在羅漢堂?”
僧人答:“沒有,師父他們住回了後山舊寺。”
如今的皇寺是後來新建的,原本的寺院在懸崖峭壁中,與這邊的新寺以一飛雲木橋相連,橋下是萬丈深谷,甚至能看到穿梭在其中的淺白色浮雲,舊寺原本用來藏經,條件要差些,高僧們便主動居住到了這邊。
僧人帶著眾人穿過飛雲橋,遠遠在大雄寶殿外作揖,道了佛號。
昏暗的殿內,凌冽和烏宇恬風在人群後,隻遠遠看見了一個半身佛像,佛頭已經風蝕,下方破舊的蒲團上,跪坐著幾個身披袈裟的老僧。
聽見僧人的佛號,中央一個手持犍稚*的老僧頓了頓,他停了木魚聲,讓身邊的其他僧人也停下離開,自己才從大殿內跨步出來,衝著眾人一揖,道了佛號,他先看季鴻一眼,古井無波的臉上總算露出一點笑容。
“師父。”季鴻上前。
明遠大師點點頭,看看簡先生又看看凌冽和烏宇恬風,才道:“幾位施主跟我來吧。”
古舊的禪院並不大,院內還晾曬著許多舊經書,明遠大師帶著他們穿過了重重書攤,來到了後殿的一處僧廬,他讓季鴻和那僧人進屋,將裡面的一隻木箱子端出來,自己則站在門口。
他看了一眼簡先生,然後又瞥眼看見太皇太后身上的繩索,微微擰了擰眉。
這時,季鴻也同師兄將木箱子搬出,明遠大師將其上的銅鎖打開,從層疊的僧服下取出了一件舊袈裟,暗色的布片上,隱隱約約可見不少字跡——
明遠大師將那袈裟遞給了簡先生,面色平靜:“令堂生前,曾將此物托給老僧保管。說若將來,老僧能再見施主,便要我將此物送交給施主,讓施主無論如何尋個南境懂苗疆古語之人看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