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恐怕是五年來,雲州最大的一場雪。
巡邏歸來的上封搓了搓手, 拍了他的肩膀一把, “得了,都下雪了, 今個兒城門恐怕得提前下鑰,你們幾個都散了、回家去吧, 我來守著。”
其他城門守衛聽見這個,歡呼一聲便急急散去, 剩下韓鄉晨張了張口,猶豫許久才上前道:“我……留下來陪您守著吧?”
上封訝異地看他一眼, 好笑地搖搖頭, “得了, 你小子有這份心就不錯了, 這大冷天兒你不回家陪媳婦,在城門口杵著做什麽?我聽說你媳婦好像比你小上許多, 早些回去多陪陪她吧。”
韓鄉晨愣了一下, 抖了抖嘴唇, 最終只能訥訥拱手,提著自己的槍,一步三頓地往家走。
上封是剛來的, 上個月才從江南調任過來,雖然操著一口南方軟糯的口音,但是個性格豪爽的軍漢子, 說是在江南一戰中不慎放跑了一群“盜匪”,即便有幾位領兵將軍的求情,還是被一道聖旨調到了雲州來。
旁人都替他不值,他卻只是叼著草葦杆子痞笑一聲,說他放走的可是上千“盜匪”,當時他都抱著必死的決心了,現在只是降職、調任,算起來,還是他賺了。
而韓鄉晨和眾人都知道:許多江南所謂的“盜匪”,不過都是因水患而流離失所的百姓。
韓鄉晨佩服上封的豁達,卻無時無刻不在提心吊膽——他在雲州軍中一直被孤立,上到將官、下到普通士兵,只要知曉鎮北軍惡戰的,都視他為貪生怕死的逃兵。
何況,北戎山一役後,他還花重金迎娶了譽滿雲州的歌妓紅雪。
這一點,讓眾人都相信——當年就是他故意貽誤戰機,才導致了鎮北軍沒能等到雲州的援兵。
韓鄉晨孤零零走在街巷上,前頭幾個比他早離開的士兵原本臉上掛著笑,一回頭看見他,便收了笑容加快腳步,像是生怕沾染上什麽瘟病。
面對他們這般態度,韓鄉晨表現得很麻木,他只是提著槍、磨磨蹭蹭地往城內西南方向走。
雲州西南角多低矮平房,院牆歪歪扭扭地挨擠在一起,夕陽西下、炊煙嫋嫋,韓鄉晨的小院位於巷子盡頭,路過前面幾間小院時,那些原本聚攏在一起的姑婆們,都是翻了個白眼、啐一口、狠狠摔上自家院門。
韓鄉晨歎了一口氣,終於加快腳步還家。
韓家的小院不大,只有一間正房和一間柴房,柴房外就是露天的爐灶,爐灶前,他的妻子李氏正在煮粥。李紅雪比他小上十余歲,嫁給他的時候剛及笄,雖然梳著婦人的盤頭,看上去依舊是個小姑娘的模樣。
見他回來,李氏姣好的容顏上閃過一抹溫柔的笑,“今兒倒早。”
韓鄉晨點點頭,將長槍豎在門下,“下雪了。”
李氏看了看天空,臉上的笑容變也未變,隻道:“年後,墨姐兒家的童童就要辦滿月酒了,我給她預備了一份禮,你去屋內看看,合不合意。”
李氏口中的“墨姐兒”是韓鄉晨的親妹子,之前就配給了一位李姓的八品禦醫局直長。今年冬月裡生了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兒,到年後正好滿月。
韓鄉晨沒多想,推開門就走進了正屋。
結果,破舊的木扇門板一開,韓鄉晨便聞到了撲面而來的血腥氣兒,堂屋正中床榻的小幾上,穩穩地放著一顆人頭,人頭旁,還有一封被鮮血染透的家書,端看上面的字跡,應當是韓鄉晨寫給在京中母親的。
“……”韓鄉晨當場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他不敢置信地轉頭看著妻子,“你……你……”
李氏還是維持著溫柔的笑意,“怎麽?當家的是覺得,我這份禮不好?”
“他、他、他……他只是個信使……”
李氏笑著,扭著婀娜身段走過去,雙指一撚就將那染透鮮血的信箋粉碎,“乾爹說了,戎狄戰局不日將定,他的大事將成,他讓我,這段時間一定好好照顧你。”
韓鄉晨面色青白,眼神閃爍不定,最終他雙手抱頭、崩潰地埋膝於□□,聲音帶上了哭腔,“別傷害我母親和妹子……”
李紅雪看他半晌,又笑著從懷中掏出一枚精致的長命鎖,“當家的說什麽呢?不過是個滿月禮,你不喜歡,那我們換這個好了——金燦燦的小鎖,寓富貴長生,那必是個好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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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境苗疆,鶴拓城。
次日,烏宇恬風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他揉揉眼睛,懵懵懂懂地從榻上爬起來,一轉頭,正看見凌冽坐在案幾邊,捧著一盞果茶在慢慢地喝——
冬日明媚的陽光順著兩側窗戶滲漏進來,被百葉柵格成一束一束的金光。而他的漂亮哥哥換上了交領夾襖,毛茸茸的狐白裘在日光下襯得凌冽整個人都好像在發光。他墨發未束,順肩膀垂落到雪白的犛牛皮上。
遠看,好似一副潑墨寫意的山水畫。
烏宇恬風宿醉,一醒來就看見這樣賞心悅目的景致,自是看得癡了。
反是凌冽被他那灼熱的目光驚動,轉頭一瞥,就瞧見了小蠻子翠色眼瞳蒙著一層淺淺的水汽,金色的長卷發蓬松凌亂地散在腦後,他沒有穿寢衣的習慣,從被中探出半個身子,就那麽傻乎乎地支著身子發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