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延年把她的手從被窩中拿出來,戰戰兢兢地探脈,發現的確要比昨日更加舒緩平穩,跳動得也更有力度,阿寧沒有說謊,桃花是在逐漸好轉的,很有可能馬上就會蘇醒。
等她蘇醒之後,就會說出真相,說出是因為喝了自己的藥,才會中毒險些喪命,到那時……
桑延年後背湧上一股寒意,不,他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房間裡除了自己,並沒有別人。
而柳弦安方才說,桃花若是吹了風,沾染了寒氣,就極有可能會加重病情。
他臉色慘白地看向窗外,外頭恰好正在刮風,吹得樹梢晃動,草葉翻飛,天邊的雲也暗沉沉的。
快要下暴雨了吧。
桑延年盯著昏迷不醒的桃花,胸口微微起伏著,許久之後,他暗自咬牙,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猛地站了起來,匆匆奔到窗邊,將上頭掛著的布巾掀開,風立刻呼呼倒灌了進來。
“咳。”桃花被吹得咳嗽了幾聲,又細弱地叫了聲,“娘親。”
小貓崽子一樣的奶音,卻像猛獸利爪抓過了成年人的心臟。桑延年的臉色越發蒼白了,他心想,我這是在做什麽?已經害過一次,瞞過一次,現在竟當真還要殺她第三次嗎?
布巾又被放了下來,可能桑延年的腦子還沒想清楚,究竟為什麽要放,但手卻已經不受控地松開了。他知道自己做不出這種事,似乎因為無知和怯懦被動殺人,就已經是此生惡的極限,實在沒法再往那深淵中邁出更大的一步。
桃花的呼吸又逐漸平緩了下來。
桑延年眼神痛苦,他無法承受她蘇醒之後說出的真相,卻又實在沒有殺人的勇氣,他不知道這究竟算膽小窩囊,還是算殘存的醫者良知,但似乎都不重要了。在殺人和下獄之間,其實還有第三種選擇,那就是遠走高飛,永遠離開這裡,隱姓埋名到天涯海角,反正自己孤家寡人一個,又有什麽牽掛是非留在赤霞城不可的呢?
主意打定,桑延年拔腿就往外跑,跑到門口卻又停了下來,折返桌邊匆匆寫下那日桃花服用的藥物劑量,又特別圈出“黑蝥”二字,疊好往她手中一塞,方才離開了房間。
待他走遠之後,程素月躍下屋梁,桃花娘也從隔壁趕過來,急忙問道:“我見到桑大夫走了,真的是他嗎?”
“你去看著桃花,我去找柳二公子。”程素月握著藥方,“這次或許是真的有救了。”
……
桑延年騎上馬,朝赤霞城的方向一路煙塵滾滾,風吹得他嗓子乾裂,臉似乎還被沙石打破了,但也不敢停下,生怕後頭會有人追來——在桃花手裡的紙條被發現後,他們肯定會追來。想及此處,他又一甩馬鞭,用更快的速度去逃。
他衝進城門,顧不上兩邊百姓詫異的目光,連滾帶爬地回家收拾行李,隻將所有的值錢東西都胡亂一卷,出門卻見府衙的官差已經守在了門外。
桑延年膝蓋一軟,頹然地坐到了地上。
什麽都完了。
他只剩下了這一個念頭。
……
柳弦安花了三天時間,總算把桃花救了過來,桃花的爹娘拉著他的手直哭,口中連連道謝,就差跪下給神醫磕頭。梁戍捏著一包點心進院,見著的就是這感人一幕,柳二公子看起來像是腦子不太清醒,雙眼迷離地站在原地,正在被感激涕零的病人親屬拉住手,說一些“華佗在世”“天下第一”之類的謝辭。
柳弦安:“嗯嗯嗯,都對,都對,那確實。”
可謂是將敷衍大法發揮到了極致。
梁戍將那兩口子打發走,揮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醒醒。”
柳二公子不想醒。
梁戍說:“有糖糕。”
糖糕也不想吃,柳弦安實在是太困了,困得他都可以忽略自己的轆轆饑腸,隻想趕緊回去睡覺。於是驍王殿下就又見識了一回“左腳踩右腳,走路平地摔”的本事,他拎住他的衣領,在睡仙臉著地之前,將他一把扯了回來。
柳弦安縮起脖子,像隻泥鰍一樣又要往地上蹲,眼睛也緊緊閉著。
若是讓旁人看見這一幕,可能會驚詫,為何白鶴山莊的貴公子竟會如此執著地想要躺在野地裡睡覺,梁戍對此卻接受度良好,畢竟在另外的那三千重世界裡,這人應該也是走哪兒躺哪兒。
柳弦安已經記不清自己是怎麽回的房,又是怎麽上的床,總之等他睡醒的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房間裡隻亮著一截細細的蠟燭,阿寧正在借這點光亮,檢查方才所寫下的書單。
“公子你醒啦?”他站起來,倒了杯溫熱的茶水端到床邊,“有糖糕,有包子,廚房裡還有花嬸嬸留下來的飯菜,她特意燉了一鍋老母雞湯,別人都沒的吃,就隻給我們與桃花。”
“你去喝了吧。”柳弦安伸了個懶腰,乏氣依舊沒怎麽緩過來,“我吃個糖糕就行。”
“好。”阿寧又說,“醫書的單子我已經列好了,買書的錢也會一並交給石大人,可那桑延年當真會在獄中好好鑽研嗎?他連沒犯事的時候都那麽混,怕是又會辜負公子一片好心。”
“他又不會坐一輩子的牢,將來總還是會出來的。”柳弦安掀開被子下床,“送與不送在我,看與不看在他,而且他最後不也留下了那張寫著黑蝥的藥方?到底也算不上十惡不赦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