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戍不悅:“坐直。”
柳弦安聽而不聞,迅速把自己放逐到虛無幻境中,無視無聽無思慮營營,順便還把眼睛給閉上了。反正他的腦海裡有萬千重精彩世界,隨便找個角落往裡一蹲,也夠旁人在外頭大呼小叫地喊上好一陣子。
當然,梁戍是不會像阿寧那樣,扯起嗓子喊公子起床的。事實上這還是此生頭一回,有人居然膽敢不知死活地靠在驍王殿下懷裡,並且趕都趕不走。外界那些殺人如麻的血腥傳聞似乎完全沒有對他產生任何影響——還是說當真如此不負懶名,寧可死,也不願吃苦騎馬?
梁戍不動聲色,手下一松力。
柳弦安果然又向著一側直直倒去,揣起手、閉著眼、上半身巋然不動、成仙飛升的那種倒。
在即將觸地的一刹那,梁戍一把將他重新拉回身前。
“駕!”
玄蛟一路踏風,最終停在山腰一處岔道口,而在不遠處,赤霞城的城牆已經於薄霧中隱約現出輪廓。
梁戍翻身下馬,柳弦安也“恰好”醒了,跟著跳到地上。他從口袋中取出兩條被藥物熏蒸過的布巾,可以用來掩住口鼻。梁戍接過一條,見對方一直在看自己,便問:“有事?”
柳二公子抿嘴搖頭。
但有時搖頭並不一定代表沒事,也可能是有事而不想說,梁戍不懂這一趟馬騎下來,怎麽就給他騎出了這種看穿一切的高人眼神,便又皺眉問了一次:“你到底在笑什麽?”
“沒什麽。”柳弦安先慢條斯理地整理好布巾,又在腦後系緊,“只不過這回終於數清了王爺的心跳,沉穩平緩,那舊傷不打緊,往後可以讓高副將和程姑娘不必過於憂慮。”
梁戍:“……”
他忘了。
所以在來時路上,這人一直坐姿筆直貼在自己胸前,雙眼半閉老僧入定,看起來與世無求,其實是偷偷摸摸數了一路心跳?
真是豈有此理!
柳弦安抬起頭:“王……唔!”
他整個人毫無防備地驟然飛起,在空中轉了個圈,嘴巴也被牢牢捂住,發不出一絲聲音,天旋地轉間,人已經半俯在了一塊巨石上。
梁戍牢牢壓製著他,放低聲音命令:“藏好,有人。”
有人?柳弦安心臟“砰砰”跳著,他稍微定了定神,閉眼細辨,果然有腳步聲正在越來越近。
“咚,咚。”
片刻之後,又聽“嘩啦啦”一聲,從林子裡鑽出來一名男子,身材魁梧,獵戶打扮,背上有弓箭長刀,左手拎捕獸夾,右手提三隻野雞,腰間還系了個不斷滴血的麻袋,看起來收獲頗豐。
他並未往四周多看,隻管腳步匆匆地往山下跑,像是著急趕路,不多時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柳弦安猜測:“會不會是城裡的百姓,因為吃不上飯,所以冒險進山打獵?”
梁戍道:“跟上他。”
柳弦安點點頭,站起來往前顛顛小跑兩步,衣擺被風吹得到處亂飄,差點掛在一根樹枝上。
梁戍懶得多言,單手攬住他的腰,將人往肩頭一架,縱身就朝山下飛掠。
“啊!”
“別叫!”
也就一並略了心跳與不跳的話題。
“咳咳!”柳弦安的肚子被他硬邦邦的肩膀頂著,差點將五髒六腑都壓扁,為了能給自己爭取一絲呼吸的空間,他不得不用雙手費力地抓住對方的衣服,使勁將上半身往起抬,下巴也仰著,像一尾倒霉大白魚,正拚了命地掙扎。
梁戍無視他的扭動,反倒越發收緊臂膀,直到耳邊傳來有氣無力一句細弱提醒:“我要吐了。”
才終於松開手。
柳弦安踉踉蹌蹌跌到地上,單手扶樹彎下腰,緩了大半天的氣,再抬頭時,雙眼含淚臉頰蒼白,汗濕的碎發貼在額頭,如同剛從水裡撈出來的一縷單薄小魂兒。
不過天地良心,梁戍這回當真不是有意為之,所以此時內心也很詫異。但詫異歸詫異,驍王殿下是一定不會反思的,只會冷而貴地將人拎起站直,大發慈悲地說一句:“已經到了。”
已經到了?柳弦安回過身,這才發現原來城門就在不遠處。
他頓時松了一大口氣。
那名獵戶被濃厚的霧氣籠罩著,只剩一片模糊黑影在前行,看起來飄飄忽忽如同鬼魅。城牆頂上落了幾隻黑鴉,這時亦扯起嗓子叫得四野悲涼。回聲穿涼風,兩串殘破燈籠被吹得來回搖晃,似乎所有關於這座城的一切,都顯得格外驚悚詭異。
獵戶並沒有覺察到背後有人盯梢,他熟門熟路地繞城門口,“哐哐哐”敲擊三下,就側身擠了進去。
門很快就重新被關上了。
梁戍帶著柳弦安,三兩步躍上城牆,又似風影輕盈飄落在地。這一回他的手法比較像個人,可能是怕對方當真吐在自己身上。而柳二公子的體驗感也極佳,甚至覺得方才那一飛掠十分瀟灑,他的思想雖然常常自由往來天地間,但身體還是頭一回如此切實地高高離開地面,在那一瞬間,景物變幻,清風灌了滿袖滿衫。
可惜就是時機不對,精神依舊被囹於紅塵裡,無暇乘物遊心。
一進城,空氣裡的藥味立刻變得濃而不散。柳弦安短暫地摘下布巾,仔細一嗅,道:“都是些清熱解毒,鎮咳平喘的常見藥材,和阿寧在路上所備的差不多。不過這城裡的情形——”他扭頭往周圍看了一圈,“倒是比我猜想的要好上不止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