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的月色很亮,亮得都有些詭異了,銀盤泛紅邊。山野一望無垠,高高的草葉被風齊齊壓彎,有回聲陣陣回旋,嗚嗚沙沙,如泣如訴。
有時候,太寂靜的空間,反而容易使人喘不過氣。柳弦安擦了擦額上細汗,又下床到桌邊喝了杯水,覺得橫豎睡不著了,那我不如繼續去把屍體解剖完吧。
於是他拎起小油燈,就去幹活了。
停屍房裡的燭火被一盞一盞點亮,柳弦安關上門窗,隻留了一線透氣的縫隙。杜荊的屍體看起來要比白日裡更加猙獰百倍,柳弦安湊近認真觀察,想要辨明究竟是因為蠱蟲仍在遊走,還是因為燭光太晃動的緣故。
梁戍站在窗外,透過那條縫隙,看著柳弦安幾乎要將他自己的臉整個貼上去,一時間也……別的暫且不論,他難道不嫌那玩意惡心嗎?
程素月也在,她原本是被梁戍打發去買糖糕的,結果下山之後,所有的鋪子都已經關了,哪裡還有糖糕賣。但程姑娘是了解自家王爺脾氣的,於是硬是敲開了一家糕點鋪子的門,讓老板現場蒸了一鍋,所以回來得遲了些。
她抱著懷裡溫熱的糕點,感慨萬千而又感動萬千地說:“柳二公子可真是太厲害了。”
她說話的聲音已經壓得很輕,但柳弦安的耳力是極好的,所以依舊停下手裡的動作,扭頭看向窗外。
梁戍將糖糕從程素月手中接過來,示意她回去休息,自己則是推開木門:“什麽時候來的?”
“剛剛,沒多久。”見到驍王殿下,柳弦安立刻就又想起了瀑布沐浴之事,於是他選擇繼續低頭和杜荊對視,在一片血呼刺啦裡,心轟轟如高天飛揚。
梁戍並不知道三千世界裡發生的事情,所以叫他:“把手洗乾淨,先出來吃點東西。”
柳弦安用鑷子夾起一條蠱蟲:“不吃,我還沒有忙完,也不餓,王爺去分給別人吧。”
梁戍不悅:“不是你自己要的糖糕?快些。”
說完便出了門。過了片刻,柳弦安果然跟了出來,兩人找了塊平整的石頭,梁戍將糖糕遞給他,自己解下腰間的酒囊。
柳弦安用竹簽扎起一塊,咬了一口,甜甜的桂花蜜就淌了出來,同白鶴山莊的廚子做的不一樣,但一樣好吃。這幾天的夏夜已經不冷了,吹著涼絲絲的風,吃著溫熱的點心,挺舒服。
梁戍擰開酒囊。
柳弦安的鼻子也很好用,他問:“是西風吟嗎?”
梁戍意外:“你還懂酒?”
柳弦安說:“經常喝。”
不是醉飲,而是小酌,喝到半夢半醒時是最妙的,閉眼便能登上萬重宮闕,與仙人一道摘星攬月。
梁戍將酒囊遞給他。
柳弦安嘗了一小口,嗆喉而辛辣,真如西北的風一樣來勢洶洶,打得人睜不開眼睛,但在辣勁過去之後,卻又有一股綿綿久久的甜。
“是好酒。”他將酒囊還回去,繼續吃自己的糖糕,又想起來問,“那個叫盧壽的師爺,王爺查的怎麽樣了,他也是白福教的人嗎?”
“不是。”梁戍道,“不必再管他,石瀚海已經查明,他就是個缺心眼的傻子。”
至於杜荊的弟子,也沒能審出什麽有用的東西,並非他們不想供,而是雖然拚了命地想供,但實在對內幕知之甚少,半天也只能說出杜荊深得白福教的教主信賴,所以才會被派往赤霞城中放蠱,倘若這次事情順利,便會照貓畫虎,在其余城鎮也如法炮製。
“這就是邪教的目的嗎?”柳弦安問,“先令天下大亂,自己再以救世主的姿態出現,手法聽著也沒什麽稀奇。”
“但用來蠱惑人心,造一尊假神是足夠了。”梁戍道,“還有一件好玩的事情,根據他們供述,這回的蠱蟲是那位大教主親手炮製,苦心研究數年,曾洋洋得意,號稱即便是白鶴山莊的柳莊主,也難以察覺。”
結果柳二公子上山還不到半天,就粉碎了這場陰謀,可見蠢貨就算再苦,也苦不出什麽結果,倒不如不苦。
柳弦安說:“但確實不難。”
梁戍道:“就是這句話,就是這個語調,將來見到白福教那位教主時,你再同他重複一遍,看能不能把他當場氣死,也省了劊子手那一刀。”
柳弦安笑,將剩下的糖糕包起來:“杜荊的屍體,我再有一天就能處理完,王爺最近也會待在山上嗎?”
梁戍搖頭:“與杜荊勾結換糧的官員究竟是誰,目前已有了眉目,我要先將這件事處理完。”
“那王爺去忙吧,山上的事就不用再費心了。”柳弦安道,“我會照顧好百姓。”
梁戍把人送回停屍房,看著他的身上的寬大舊袍,突然問:“要不要我差人給你送幾套衣服?”
柳弦安一愣:“啊?”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並無什麽不妥,便非常謹慎而又忐忑心虛地問:“王爺……不愛白的?”
第16章
梁戍的確不怎麽喜歡白色,因為實在太乾淨了,乾淨得像一捧雪,就應該飄在同樣乾淨的天穹,被世人仰望。西北風沙彌漫,戰場又處處都是血霧與殘肢,純白若是到那種環境裡走一遭,真不知要被沾染上多少髒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