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將軍。”小姑娘心裡頭猛地松了口氣,從地上站起來,拱袖一行禮,這才轉身往下走。
王敦在她走後,終於抬手低低咳了兩聲,他把手中的茶杯放下了。
外頭有人進來通報,說是朝廷那頭來的書信。
王敦以為是王導的書信,拆開後才意外發現是王悅的信。他一直有令,不收王悅的信,王悅沒注意,借由王導的名字給他寫了一封。
王敦不知道說他什麽好,命人退下後,他仔細而認真地將這封信看了一遍。
王悅只有在很凝重的時候才會寫這種端正而藏鋒的楷書,王家世子平生瀟灑不羈慣了,無論行書草書還是楷書都有些飄逸,但這封信不一樣,這上頭的字極正,可見王悅寫這副書的心境是何種肅然。
王悅勸他投降,到這關頭了還不肯放棄的,整個江東也只有他一人了。
王敦想罵他一句傻,卻又罵不出口,他是知道王悅傻的,從前他就瞧出來了,王家這世子不夠聰明,從司馬紹那事開始他便知道了。他拿著那信看了許久,終於極輕地歎了口氣,他把那信好好地收了起來。
“心腸這麽軟,不像個王家人啊。”
他派人將羊鑒與王含喊過來,又把諸葛瑤叫了過來。
“記住了,我死之後,秘不發喪,先安置文武百官與東海王,待到大局勘定,再料理我身後之事。”
他話音剛落,羊鑒等人猛地伏地慟哭,“大將軍!”
王敦望著腳下痛哭不已的人,眼神頗為漠然,“我活到今日,也只能幫你們至此,余下的事,從今往後我是再管不住了,告訴錢鳳,護住東海王與裴妃,勝敗皆看你們自己的造化了。”
“大將軍!”諸葛瑤上前還欲多說,王敦卻忽然擺了下手。
“我累了。”王敦望著他們,低聲道:“我要歇息了,下去吧。”
王敦想,他是真的累了,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裡地山河,多少戎馬舊事,多少意氣風流,說與山鬼聽。
那一夜,王敦睡在胡床之上,屏風外點著香,小侍女被喊進來給大將軍吹笛子。
腳步聲又輕又快,小姑娘橫笛而吹,依舊是那支琅玡情歌。
王敦做了個夢。
那一夜他夢見自己回到了琅玡,推門進去時,穿著水紅色新衣的琅玡王家大小姐罵他:“又上哪兒逛去了?整日不著家!”
他立在門口呆呆地看著那熟悉的場景,雕梁上畫著琅玡君子圖,下頭倚著柱子的琅玡王家大小姐在翻著新書,她一旁烹著新茶,騰騰的水氣把她籠住了,她從氤氳的水氣中走出來,時隔三十年,王敦終於清清楚楚地又看見了那熟悉的眉眼。
琅玡王家大小姐看著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這副樣子,忽然皺了下眉頭道:“你怎麽了?”她伸出手去摸了下王敦的額頭,疑惑道:“病了?”
王敦說不出一個字來,還未有所反應,眼淚下來了,他一愣,王家大小姐也一愣。
“丟人死了!”王家大小姐忙伸手給他擦眼淚,將人摟在了懷中不給下人瞧見,“處仲你可別嚇我啊!這麽了這是?又給誰欺負去了?來來來,不哭不哭!”
王敦感受著那隻手的溫熱,終於渾身顫抖起來,臉色蒼白,他緊緊盯著面前的人,他忽然一把擁上去將人狠狠抱住了。
王家大小姐愣住了,終於她猶豫著伸出手去拍了下幼弟的背,“不怕啊,回家了。”
太寧二年七月,王敦病逝,年五十九。
次日一大清早,羊鑒與諸葛瑤聞訊急匆匆地趕來,一瞧見那床上躺著的人就愣住了。諸葛瑤率先反應過來,走上前去探手試了下王敦的鼻息,他刷一下往後退了兩大步。
羊鑒一見著他這樣子,臉色頓時煞白,他顫抖著問道:“沒了?”
諸葛瑤點了下頭。
羊鑒立刻慌了,“那怎麽辦?這如何是好?”
諸葛瑤扭頭看了眼一旁跪地的侍者,又看了眼床上的人,良久才道:“封鎖消息!關住院門!今日誰也不準出去。”
羊鑒又道:“那我們又如何?”
“寫信給錢鳳,讓他將送東海王回來主持大局,對外宣傳大將軍軍務繁忙,若是有人求見,暫且將人安排在別院。”
“那、那這又如何處置?”羊鑒看著那床上的人,他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諸葛瑤走上前去盯著那屍體看了會兒,神色一點點冷了下來。
羊鑒道:“這天氣這麽熱,屍首藏不住啊,不一會兒便……”他不知道說什麽好,頭上虛汗一直在冒,他緊緊盯著諸葛瑤,“你快拿個主意,這……我這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別慌。”諸葛瑤看著床上的屍體,想了一會兒,忽然道:“去,我記得後院有蠟,去拿過來,余下的人就在這屋子裡,這地上挖一處坑出來。”諸葛瑤走到一處,踩了下腳下的地,“就這兒,往下挖。”
羊鑒聞聲頓時嚇得不行,“你做什麽?”
諸葛瑤道:“天氣太熱,腐臭味一會兒便散出來了,不日便能生出細軟蛆蟲,拿蠟封了屍首,埋於地下,能多藏一段時日是一日。”他看向慌張的羊鑒,“別愣著了!消息若是傳出去,眾人知道王敦已死,東南局勢就徹底完了,到時你我全都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