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淑回來後與王悅談了。
王悅聽完後倒也沒說什麽,寄情山水這四字真是令他不知說什麽好,他自幼生在建康城,聽過無數魏晉隱士的佳話,仙風道骨蓬萊仙府詩酒文章狂且風流,就這麽點東西隨意拎出來兩三個詞拚一拚差不多就出來個典型的東晉隱士出來了。他沒什麽想法,一提起名士,他隻記得阮籍狂狷窮途而哭。
他依舊出不去這建康城,但是他覺得自己可以預備著弄輛馬車了,到時候他坐在上頭到處逛,等前頭沒路了便放聲大哭,估計多年後還有人稱讚他風流任誕。
王悅給自己逗笑了。
天最冷的那一日,王悅入了一趟宮,近日不知為何,司馬紹似乎喜歡上了與他攀談,大約是如今瞧自己沒權沒勢,皇帝心放下去了,兩人關系反倒緩和起來。
兩人坐在園子裡談國事,不是權場之事,是賦稅、賑災、軍餉、國庫虧空以及流民安置等問題,王悅如今雖然沒權在手,但畢竟當過一陣子官,心裡頭有點數,司馬紹如今真把他當普通官吏而不是個權臣在用,這反倒讓王悅覺得自己還有那麽點用處,他常常也想,最初他的想法不就是簡簡單單地當個官嗎?好像本來就該是像如今這樣子才對的。
所有家世清白的讀書人,未踏入權場前,其實心中所想象的官場都是這樣乾淨的,懷著熱血與衷腸便可以闖出一番天地,他們在裡頭能一邊心系天下,一邊光耀門楣。
怎麽變成如今這副樣子了?
王悅正想著,一時有些失神。
下一刻,一口血噴在了他袖口。
王悅愣住了,他第一反應是以為是自己舊疾發作,抬手就要去擦嘴角的血,忽然他猛地回過神來。
血不是他的。
年輕的大晉皇帝捂著嘴,大股鮮血洶湧從他指縫裡流出來,他緩緩地撐在了案上,瞧了眼手心的粘稠血液,似乎有些沒反應過來。
“司馬紹!”王悅頓時清醒了,刷一下起身去扶司馬紹,也顧不上什麽君臣之禮,一把將人抓住了,他回頭朝著外頭的太監大聲吼道:“禦醫!禦醫過來!”
司馬紹神色正常,頭不暈眼前也不黑,他緩緩將嘴裡頭的血吐乾淨了,又摸了把掌心粘稠的血,凝結的血塊像是沙子似的混在裡頭。
“你沒事吧?”王悅嚇得不輕,司馬紹那跟平常並無不同一個冷淡眼神讓他的心定了些,他問道:“你怎麽了?!”
“沒事。”司馬紹擦去了嘴角糊出來的血,他也是頭一次遇著今日這狀況,卻沒露出慌張之態。他不能慌。
太醫匆匆趕到,司馬紹已經收拾乾淨瞧不出異樣了,太醫上前去診脈。
“怎麽樣?”王悅忙問了一句。
這頭太醫剛戰戰兢兢地說完“無大礙”,王悅一口氣還沒能松下去,司馬紹忽然低下頭去咳嗽了兩聲,王悅與那太醫都瞧見了,大股猩紅的血噴了出來。
哐當一聲巨響,王悅衝上去扶住了摔下來的司馬紹,血淌了他一手,“司馬紹!”
年輕的皇帝手上忽然用力,他撐住了身體沒倒下去,望了眼駭然失色的王悅,“沒事。”又低聲道:“別怕。”
宮裡頭封鎖了消息。
雪中的宮殿徹夜通明,嘈雜的腳步聲響了一夜。
次日,皇帝按時上朝,神色形態皆如常,昨夜的風波不曾驚動朝堂,無聲地消寂下去了。只有立在下頭的王悅盯著皇帝瞧,手中的笏板攥得極緊。
司馬紹望了他兩眼,轉開了視線。
王悅心裡頭騰上了一股極為不祥的預感,所有的念頭在腦海中兜兜轉轉,最終只剩下了八個字:天命如此,教人低頭。
王悅是不信命的,司馬紹也不信命。
司馬紹自從吐血之後便沒有再主動召見過王悅,一連兩個月過去,宮裡頭一點消息都沒傳出來,王悅真怕司馬紹悄無聲息地死在宮裡頭了,他換了性子似的天天去上朝,別人道他朝堂失勢在垂死掙扎,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每日去查看司馬紹是死是活。
這日子過得人心驚膽戰,兩個月過去,司馬紹表面上跟沒事人完全一樣,按道理說王悅該寬心了,可他的心卻總是落不到實處。
上元節那一日,建康城熱鬧非凡。
小雪夜,有人叩響了王家的大門。
王悅出去瞧了眼,兜帽輕輕揭開了,雪地裡站著此時本該在皇宮裡批奏折的大晉皇帝。王悅盯著他直接看愣了。
年輕的大晉皇帝一身淡青常服,面上沒有絲毫病衰之色,他瞧著王悅,動作緩慢而又漫不經心地倚在了樹乾上,手裡頭拎著盞隨處可見的水紅色蓮花燈,一如少年時。
自打爬上皇位後日日夜夜操持國計民生的大晉皇帝今夜偷了個懶,他一把火燒了案前兩遝奏章,出來逛上元節的建康城,燒奏章的事王悅自然不會知道,正如王悅也不知道他剛在路邊被自己的子民忽悠著花重金買了盞蓮花燈。
天子自然要城府深沉,教人瞧不出虛實。
王悅盯著他瞧了半天,問道:“燈多少錢買的?”
城府深沉的大晉天子:“……”
兩人一齊沿著秦淮河僻靜處走著,喧嘩聲不絕於耳,秦淮河上點點畫舫明亮通透,一條河裡頭全是燈,隨波逐流似星火。兩人少年時常出來逛上元節的建康城,年年都是這副熱鬧光景,宵禁在每年的這兩日都會放寬了些,兩人在街上能逛上一整天,直到天翻魚肚白,然後王悅回王家,司馬紹回他的太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