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景望著王導良久,終於開口緩緩道:“丞相此生為大晉江山傾盡心血,沒有丞相大人,便沒有如今的江東。”
王導迎著謝景的視線,臉上的笑依舊溫和而從容,像是在打量一個他很欣賞的後生,“你這麽說,便是願意了?”
謝景終於平淡道:“我不願意。”
王導摸著杯子思索片刻,“為何不願意?”
“我不識大體。”
王導極輕的一頓,愣了片刻,“什麽?”
謝景本就沒打算遮掩什麽,他從前願意忍讓,不是因為他謝家大公子識大體,只是因為他願意而已。他如今不願意,也只是簡簡單單因為他不願意了。世上之事沒這麽簡單也沒這麽複雜,於他而言更是如此,他活了兩輩子,死都死過了,他比誰都知道人活一輩子其實沒多大意思。
王家缺個傳宗接代的嫡長子,謝景隻覺得,那又如何?
人活百年,就單單為了給家族生個兒子傳承香火,未免太荒謬。這千百年來的江山,無論多風流的家族與王朝,終要被雨打風吹去,琅玡王家千百年後也不過是月下荒塚,舊時傳說,香火延綿本來就是個笑話。人間一個孝字,當是清白為人,清白做事,這才是真正的不辱家風。
謝景看著王導,輕輕擱下了手中的茶,不打算同王導說這些,太不容易才能見上一面,他轉了話題,決定說些正事。
“丞相,世子是個念家的人,於他而言,夫人與丞相都是他極為重要的人,他永遠是個琅玡王家人。丞相對他寄予厚望無可厚非,但手段過了,便是摧折,這些事本不是我一介外人有資格指摘的,但我確實看著太心疼。丞相想教他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卻不知道你的兒子重情重義,他不是你我這般人,丞相這是在送他上絕路。”
王導看了會兒謝景,“識乾坤之大,方憐草木之青。”他低聲緩緩歎道:“他畢竟是我兒子。”
他畢竟是我兒子,他得壁立千仞;他畢竟是我兒子,我到底不會害他的性命。王導望著謝景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長。
謝景望著王導,靜了許久,他忽然笑了下,他確實覺得太可笑,他輕笑著問道:“丞相,過去這麽些年了,不知丞相還記得淳於伯嗎?”
王導的手忽然一頓,望著謝景的視線有一瞬間的變化,靜了很久,他淡漠問道:“你上哪兒知道這名字的?”
“當年江左第一冤獄,若不是被壓下了,本該是天下人人皆知。”
王導望著謝景良久,第一次有些認真打量眼前的年輕人,他笑了下,“你既然知道了,便該清楚此事乾系重大,也該知道所有人皆有苦衷,所以我說這江東太平,確實來之不易,除此之外,還能說明什麽呢?”
“湣懷二帝已經身亡,先帝也已經去世,劉隗遠降在胡羯後趙的帳下,此事確實是該過去了。”謝景靜靜望著王導。
王導輕笑道:“王悅不是我,如今也沒人是淳於伯,不能相提並論。”他扭頭看向外頭的秦淮河,不知不覺天就暗了,暮光下,河水粼粼,有人站在漁船上撐著竹竿一下又一下往前劃,兩岸楓葉紅似火。
王導看了會兒秦淮風光,扭頭看向謝景,淡笑著輕聲道:“你走吧,一月後王家世子大婚,謝家公子若是賞臉,可以來王家喝杯酒。”
這便是下了逐客令。
謝景看著王導,良久,他終於極輕地皺了下眉。
平西將軍府。
七八騎卷過長街,在門前一把狠狠扯住了馬韁,風中數聲馬嘶。
王悅翻身下了馬,陶瞻郗璿隨之下馬,一行人立在府門口,抬手摘了鬥笠。
正在院子裡翻著帳本的祖約抬頭望去,有下人匆匆忙忙跑進來。
“將軍,外頭有人求見。”
祖約煩躁地甩了下帳本,“又是那群什麽雜號將軍什麽的?!不見不見!說老子病了,他們愛如何如何,愛殺人放火愛奸淫擄掠由他們去!他們反正也沒把老子放在眼裡!”
下人忙打斷了碎碎念的祖約,“不是不是,小將軍,是京師來的人。”
“京師來的?”祖約一頓,扭頭看向那下人,狐疑問道:“誰啊?”
“琅玡王家世子王悅,廣州刺史之子陶瞻,還有安西將軍之女郗璿。”
祖約頓時將一雙圓眼睛瞪大了,圓臉上浮現出一絲不可置信,那下人正想問要不要即刻將人迎進來,祖約猛地站了起來,“你愣著幹嘛?快去把門堵上!趕緊去把門堵上!這群人上門絕無好事!”
“祖約!”
揚長而入的陶瞻走在最前頭,對著祖約招了下手喊了聲。王悅跟著陶瞻闖進來,隨後便是甩著隻布袋子的郗璿。
郗璿一見黑著張臉仿佛被人刨了祖墳一樣的祖約,頓時笑開了,“祖小將軍!別來無恙啊!”
第79章 祖約
“一筆爛帳!”陶瞻笑了下, 撩下了手頭的帳本, 看向王悅,“王長豫!你那兒怎麽樣?”
王悅冷笑了聲,“差不多。”他看向一旁喝著茶沒動靜的祖約, 換了副正經面目問道:“祖小將軍, 我問你個事, 你是如何做到用區區一年時間敗乾淨了祖逖大將軍數十年打下的家業的?你說來我們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