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讓我坐下喝杯茶。”
“那你喝了嗎?”
“喝了。”
“好喝嗎?”
“好喝。”
眾人笑得完全停不下來,有幾個朋友聽見那句“好喝”差點沒笑得摔下桌去,有人拍了下手,示意大家別笑了,“說不定真的有神仙!改日我們也去寧州府看看!去看看神仙長什麽樣子!”
李稚搖頭,“見不到了。”
“為何見不到了?”
“他不見了,哪裡也找不到他。”李稚回憶了下,“他羽化飛走了。”
楊瓊一直低頭拚命聳著肩膀忍著笑,聽見這句實在沒有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真的是神仙,還能飛走啊?”
李稚也跟著眾人一起笑,一時之間氣氛大好,楊瓊招手讓酒肆老板再端幾壇子酒上來,索性就喝他個不醉不休。
因為李稚一番神仙的言論,眾人全都熱情地跟他聊起來,酒一杯接一杯地倒上,李稚的眼睛漸漸有點花了,他想說自己喝不了了,但被起哄地完全說不了話。
“再喝點啊!人生難得盡興!”
“沒事兒!醉不了!多喝點!”
“是啊,大家都倒上倒上!喝吧!”
一個時辰後。
酒肆中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被灌醉了的李稚,楊瓊側坐在椅子上發懵,手中的杯子咚一聲掉在地上。
這是李稚生平第一次喝醉酒,他隻覺得胸口好像有股氣在橫衝直撞,神竅全部打開了,氣血一個勁兒往上湧,他一隻腳踩在案上,一邊熟練地卷起袖子給自己倒酒。他平時話很少,這會兒卻是一張口就滔滔不絕,只要有人嘗試想說話,就會立刻被他打斷,你們都別說!都聽我說!聽我的!
楊瓊看出事態不對勁,嘗試著伸手從他手中拿下那隻杯子,結果李稚直接撈過桌子上一隻更大的海碗,仰頭又灌了一口。
楊瓊:“……”
李稚砰砰地敲著桌子看他們,“你們喝啊!你們怎麽不喝!一塊喝啊!”
眾人連忙端起杯子,“喝,喝!”
李稚繼續給自己倒酒,一個一個舉杯給人灌過去,他現在腦子一團漿糊,喝多了什麽話都敢說,他搭上楊瓊的肩膀對眾人道:“其實我本來不想做官的,那叫什麽,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啊?我那天幫著白林甫,白林甫你們知道嗎?他是我同鄉同學,他找我幫他寫文章,我就幫他寫了,後來不知怎麽的,被京州府丞給看見了,他說他欣賞我,我心說素味平生你為何欣賞我?原來他想讓我去當官,說給我寫推薦信,那我也不能去啊,我去了我爹要上吊自盡,我就推說我不去,他後來找到我,問我讀書是為了什麽?”
李稚一副費力思索的樣子,“對啊,我回來就想,我讀書是為了什麽啊?我想到書上說,士欲宣其義,必先讀其書,我想要出人頭地,我李稚,想要出人頭地!”
最後四個字簡直是擲地有聲。
所有人都愣愣地看著他,楊瓊終於反應過來,忙起身去奪李稚手裡的杯子,“別喝了!別說了!”你這是喝瘋了啊!好在這酒肆裡都是自己人,頂多看個笑話,楊瓊用力地把李稚按回到座位上。
李稚仰起頭忽然笑了起來,一雙黑色眼睛亮得驚人,楊瓊下意識愣了下。
李稚說了一句很輕的話。
楊瓊沒聽清,“你說什麽?”
“有點想吐。”李稚猛地低頭哇一聲吐了出來。
完全沒有來得及避開的楊瓊:“……”
酒肆的隔間中,青色布簾隨風浮動,昨日剛從金詔獄中被放出來、曾經的太子少傅季少齡身穿粗布麻衣坐在酒案前,他身邊沒有任何的仆從或是親眷,在他的對面坐著前來送行的年輕貴人。
剛剛隔壁的對話這屋子裡的人全都聽見了,季少齡終於低聲笑道:“少年人很想要出人頭地啊,好志向,讓我想起來當初自己剛入京時的樣子。”
季少齡輕輕搖頭,“這一晃眼都十五年過去了,我還道我要在詔獄終老一生,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得見這朗朗乾坤,我要謝你將我牢中放出來。”
“是我沒有早些留意,先生原不該在詔獄中待這麽久。”
“倒也不覺得久,人生真好似是白駒過隙,一眨眼間什麽都過去了。”
“先生名冠北州,理應位列三公,先生當真不願留在盛京重新入仕?”
“看來如今還真是你們建章謝氏的天下了,連這三公之位也可以隨意輕許,古往今來也沒這樣子的高門啊。”季少齡耷拉著眼睛看對方一會兒,忽然又道:“我近日總是夢見他,他像是有話要同我說,我想聽卻又聽不分明。我輔佐過三任太子,可他卻是我心中唯一的掛念,就如同父親與兒子,一個失去兒子的年邁父親,除了痛心還剩下些什麽呢?”
這一番話已經說的很清楚了。
對面的人先是沒有說話,然後才道:“聽說揚州今季的鱖魚躍上了船頭,難怪先生想要歸鄉,我派人送先生上船吧,等船到了揚州,淮陽那一帶的桃李也該開了。”
季少齡聞聲有些怔愣,他望著對面自始至終都端方有禮的世家公子,對方將自己從詔獄放出來,他本以為是死期將至,誰料對方竟是想要放自己離開,真是咄咄怪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