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樓台水榭中隱約有銀燭閃爍,不時還有絲竹弦聲飄出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站了多久,一直到這雨都快要停了,才陸陸續續有人從那扇門中走出來。
謝珩與桓家人聊完,離開府台,一走出門他的視線忽然停住了。幫忙打著傘的侍衛裴鶴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發現長街另一頭站著個一聲不吭的小吏,莫名有幾分臉熟,但一時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他見謝珩的樣子,似乎是認識對方?
謝珩心中有點意外這孩子還沒走,兩人隔著淅瀝的小雨對視著,對方似乎確定了什麽,慢慢地笑起來,忽然猛地反應過來忙低身行禮,動作太急磕絆了下,連忙用手去扶著地。
謝珩這些年心性越發冷淡,總覺得這世上的事沒多大意思,卻不知道為什麽在看見那孩子突然摔了下的時候,他莫名很輕地笑了下。
裴鶴還在回想那張臉到底是在哪裡見過,身邊響起個聲音,“下雨了,給他拿把傘。”
“是,大公子。”
李稚低著頭跪在原地,一個人走到他面前,他抬頭看去。
“拿著吧。”裴鶴替他把傘撐開,遞了過去。
李稚慢慢伸出手接過傘。
謝珩回身上了馬車,李稚起身望著那架馬車逐漸消失在雨夜中,一直到完全看不見了,他還是站在原地抓著那把傘發呆,終於他控制不住地笑起來,卻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麽,只是覺得高興,一種完全說不上來的高興,高興得他甚至有點懵。
那不是神仙,那是比神仙還要神仙的人物,他沒來由地想。
第7章
李稚這兩日有些魂不守舍,抄東西的速度倒是很快,那一手的字幾乎要飛起來了。
因為朝廷下令修《金陵實錄》,午後國子學派人到庫房催他們送幾套書去清涼台,名單是提早給了的,書也早就找好了,但卻沒有人想去送。
按道理說,這種能跟上面人打交道的機會大家本該是搶著要,但這事兒卻另有古怪,原來清涼台那邊要的許多古籍,要麽是失佚了,要麽是保存不好損壞了,要麽這些書吏壓根聽都沒聽過更別提從何找起,拿錯了還要挨罵,這絕對是個苦差事,誰接誰倒霉,自然沒人想乾。
等國子學的人走了之後,幾個中年書吏互相對望一眼,彼此都在對方臉上看出了不想接鍋的意思。
別看我,這大清早的我不想上趕著挨罵!
也別喊我,我一把年紀了,我搬不動這麽多書!
忽然有人示意大家都別吵了,那人抬起手,指了指不遠處埋頭瘋狂抄書的李稚,片刻後,眾人都點了下頭。
“李稚!”
“在!”李稚抬起頭。
“清涼台那邊要幾套書,你給送過去。”
“好!具體送到哪兒?”
“謝府。”
李稚手裡的筆忽然掉了下去,幾個書吏看著他刷得亮了眼睛,心中嚇了一跳。
“清涼台裡的……那個謝府?”
“不然盛京還有哪個謝家?《金陵實錄》便是謝中書領著修的,書已經收拾好了,你直接送過去就行。”
李稚啪一下合上書,“我馬上去送!”他起身就走!
正好李稚的上司華恩這會兒不在,也沒人提醒李稚這活不能接,眾書吏略震驚地看著他點完書一陣風似的跑了,哇!現在的年輕人一聽見能和謝家打交道就跟打了雞血似的,這上趕著巴結的勁兒簡直令人大開眼界啊。
眾書吏對李稚沒啥看法,只是抱著看後輩笑話的念頭彼此默契地對笑了下,年輕人日子太順了,總要經點風浪栽些跟頭,才懂得什麽叫謙卑恭順。
李稚是被罵回來的,他被人堵在謝家側門外罵了整整四個多時辰,從早到晚他被罵得狗血淋頭,雙腳都感覺踩不到實地。暫居在謝府修《金陵實錄》的國子學學士大多心高氣傲,一般不會同這種小人物計較,然而在看到李稚送來的書時,他們終於出離憤怒了。
書全是錯的,要麽是破損了,要麽就是乾脆找不到了,沒有哪本是沒問題的。眾人不由得想問,這些年你們府庫究竟是怎麽保存古籍的?按著名單去找,找了一個多月,就送來這堆東西?第幾次了?學士們一本本翻過去,從一開始的臉色陰沉到最後直接把書摔在李稚的臉上。
李稚伸手抱住書,他被罵得有點神志遊離,主要這事一直也不歸他管,他這忽然一下子被罵有點反應不及,他拿著對方給他的單子,重新核查一遍書籍,確實如他們所說。他也沒辯駁,隻合上了名單抬手說:“諸位大人息怒,明日一早我再將書送過來。”
學士們聽都不聽,轉身就走。
等李稚匆忙回到府庫已經是傍晚了,書吏們大多已經回家,李稚從抽屜中取出鑰匙直奔三樓的庫房,他從袖中抽出那份書單,啪一聲壓在燭台下。
他看著眼前一排排看不見盡頭的書架,沉住氣閉上眼睛,按照記憶迅速搜索著書的位置,腦海中憑空迅速搭建起浩瀚的書海,書名一一劃過眼前,找到對應的就刷得一亮,書海越來越亮,李稚在庫房中迅速跑起來。
次日,早起沒精打采的書吏們來到府庫,李稚正在堂前埋頭裝書,他顯然是一夜沒睡,嘴裡還咬著支筆,把最後一本書放進書箱,他拿下筆迅速在名單上劃了一道,一抬頭便看見迎面走進來的書吏,他抬手簡單行了個禮,話都來不及說,隨即就大步跑到外面去找馬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