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所有人都退下後,廟中便只剩下李稚與謝珩兩個人,風從瓦簷中吹進來,謝珩的視線重新落在李稚的臉上,神像前的火把已經燃燒了兩個晚上,光芒漸漸弱起來,忽然從中心發出一聲輕微的爆裂聲響,一片昏暗中,有纖細的火苗如流星般墜落下來。
謝珩問道:“你身上也有傷,都仔細看過了嗎?”
李稚終於用極輕的聲音道:“我還以為我要失去你,我祈求周天的神佛,用我的命把你換回來,我只是想要你好好活著,能不能見面,能不能在一起……都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了。”明知道謝珩已經渡過最危險的時刻,但只要一開口,眼淚仍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掉,他不得不停止說話。
謝珩仔細地聽著這幾不可聞的一番話,那聲音又輕又啞,綿密地扎入他的心臟中,有溫熱的淚水一顆顆落在他的手背上,他輕聲道:“別哭了。”他伸出沒有受傷的右手輕輕握住李稚的手腕,湊過去看他的臉,李稚的眼中蓄滿了淚水,輕輕顫動著,緊接著渾身都顫抖起來。
李稚道:“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想要得太多,是我害了你。”
謝珩看了一會兒,終於沒有忍住,手中用力將李稚輕拽過來,往前吻住了他。
李稚猛的呆住,淚水奪眶而出,身體卻絲毫不敢亂動,一時顫抖得更加厲害,那是一個極盡繾綣溫柔的吻,緩慢廝磨卻又逐漸變得暴烈起來,像是壓抑了太久的深情,帶著一觸即潰的意味,到最後分不清究竟是誰在吻著誰。
任是謝珩在那一刻也忍不住心悸,他本想安慰傷心的李稚,卻也不禁沉淪在那個滿是柔情的吻中,感受著那傳遍全身的、前所未有的強烈戰栗,他低聲對李稚道:“別哭了,我不會有事。”
李稚不敢將重量壓在他的身上,卻也怎麽都不舍得松開他,於是隻用力抓著他的手臂,用額頭輕輕抵住他的肩,“別離開我。”
謝珩道:“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李稚聽見這句話時,渾身的血霎時間衝向腦海,眼前好似空白了一瞬,他從上至下一遍遍地撫摸著謝珩的身體,像是在反覆確定他真的是好好的,忽然避開傷口抱住他,抵在他的身上痛哭出聲。
謝珩還是沒能忍住,稍微仰了下頭逼了下眼淚,金色燭火在黑暗中寸寸紛飛,他的神情一時極為複雜,卻還是忍耐著洶湧起伏的情緒,對李稚道:“沒事了,李稚,”他低頭輕輕親了下李稚的側臉,“沒事。”
後背的傷口仍是傳來陣陣疼痛感,但謝珩的思緒卻全都集中在李稚身上,他小聲地安慰著他,昏暗的大廟中,廢棄的神像高坐輪台,在流星般的火光中垂眸俯視著他們兩個人,在塵世間追求愛本就是一樣偉大的證道,血肉終有一日會湮滅成灰,但愛永遠不會消失,凡有人處,皆有愛慕。
廟外,謝玦取了剛煎好的湯藥回來,夏伯陽本想攔他,還未等開口,謝玦已經在門口停下腳步,他從半掩的門縫望見裡面的那一幕,臉上的表情說不上來是什麽。
夏伯陽壓低聲音道:“謝大人昏迷時,殿下已經喂了些湯藥進去,藥不宜多服,還是待會兒再送進去吧。”
謝玦站了很久卻始終沒推門進去,算是默認了夏伯陽的提議。
另一頭,晉河戰場。
桓禮已追擊氐人至明山嶺處,下令讓軍隊暫時停下,李稚那邊遇襲的消息剛一傳過來,他就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出調虎離山之計,氐人看他們在邊境集結軍隊,猜中他們勢必會主動出擊,索性將計就計,一面勾引著且戰且退,另一面卻派兵潛入後方突襲李稚,所謂擒賊先擒王,氐人相當清楚,只要能敲斷南國的主心骨,這所謂的十三州盟軍立刻土崩瓦解。
西北將領對氐人的強悍實力已經多次領教,但骨子裡卻仍是輕視對方的頭腦,桓禮心中十分感慨,若非謝珩迅速反應過來,他們這份自以為是的傲慢將葬送掉整個南國,氐人早已不再是三百年前亂無章法的氐人,但還好,南國也並非是三百年前不堪一擊的南國了。
既然氐人選擇且戰且退,那桓禮便決定剩勇追窮寇,他下令聯軍一路追擊氐人,直到明山嶺處才終於停下。
明山嶺是一道名副其實的南北分水嶺,三百年前氐人搶佔此處後,將其重新命名為鐵勘木,翻譯過來的意思是柵欄。若說晉河與雍陽關是西北的邊境,南梁對其尚有七八成控制力,那從明山嶺往上的土地則已經完全脫離西北三鎮的控制,那是被蠻族佔領多年的漢室故土,在明山嶺上有一副木阿蒙親手篆刻的碑文,意思是:日月光華燦照之地,漢人永世不得踏入天神的領土。
桓禮下令軍隊停在此處,一是猜到古顏勢必提前備好退路,明山嶺極有可能便是他們的退守之地,不可輕易冒進;二是這場暴風雪確實愈來愈大了,連蘸了滾油的火把都無法燃燒起來,漆黑的原野上到處皆是轟隆隆的雷鳴聲,山地震動起來恐怖駭人,如此惡劣的天氣自然難以繼續行軍。
當年木阿蒙看中明山嶺自有其深意,即便是三百年前,此處也是公認的不可逾越之地,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若非當年漢室末代守將倉皇而逃,木阿蒙未必能白撿這個便宜。
從天空往下望去,皚皚白雪覆蓋著古老的崇山峻嶺,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不世的名將在此黯然折戟,往事已越千年,唯有山巔上陳舊的輪戍台仍舊空對著亙古的風與月,故國神遊,人間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