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伍想要毀掉他,那些人就是他的刀。
他成了一個心懷絕望與恨的行走的機器。
他每天都在給自己計數,數著自己還能活的日子。
他想,他原來也是怕死的。
他不怕作為英雄為了什麽崇高的意義而死,卻怕因為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了,作為一個無用之人被拋棄,然後在漆黑的角落裡安靜地死去。
他曾經那麽努力,那麽努力,去做一個對國家、對人民有用的人,不畏艱險,不懼一切,舍生忘死。
也有人問他為什麽那麽拚,可是他自己都想不明白那是為什麽。
在被趕出基地市的那一刻,他才突然明白過來:不是因為無私,也不是因為傻,而是他心裡在害怕,害怕被拋棄。
他盡全力討好一個對象,這個對象不是某個人,不是某樣具體的存在,而是這個國家,是這個國家的人民。
他是國家養的孩子,討好養他的國家,那是他作為一個被國家養大的孤兒的本能。
他討好了二十多年,還是失敗了。
這些人不值得他討好。
他心裡的火熄滅了。
於是,只能選擇死去。
但是這把火,在聽到沈括聲音的那一刻,又神奇地被點燃了。
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值得他的守護的。他覺得,門裡面的那個人,值得他的守護。
他到來的方式不太巧,直到和沈括認識很多天之後他才知道在自己來到的前一天剛剛出現一個假冒機動隊的人,試圖騙門內的人開門。
他的運氣一向不太好,好在他從不靠運氣活著。
他成功進入了村子,並因為對方不放心自己,順利住進了他家裡。他接近了那個叫沈括的年輕人,好吧,他隻比他大了五歲不到。他哥笑他總是故作老成,也許吧。
他迫切地期望證明這個叫沈括的年輕村長有什麽特別之處,要足夠特別,特別到能夠證明,他就是他的目標。
他從未如此急躁。
他不應如此急躁。
他不知道為什麽。
他過於急躁的舉動貌似給那位很膽小很害怕還試圖在他面前掩飾這一點的小村長造成了很大的困擾。
他總是一驚一乍,對自己凶巴巴的,仿佛這樣就能讓自己有所忌憚,不敢輕舉妄動似的。
他覺得他有點好玩,就像一個藏了一樹洞松果的松鼠試圖在獵豹面前炸起毛茸茸的大尾巴,希望以此顯示自己的威武強大,從而保護自己的果子。
每當他看到對方膽戰心驚地挑釁自己,他都忍不住為對方捏一把汗——如果他真是一個惡徒的話,那對方這行為可真是把自己的脖子往刀刃下送啊。
他有時都忍不住憐惜這個天真的小家夥的腦子,想鑽進他腦袋裡瞧瞧,裡面到底藏著什麽奇奇怪怪的想法。
他既怕自己,又每每跑到自己面前挑釁自己,既膽小如鼠,又大膽包天。
他不明白這個小家夥的思維模式到底是怎麽走的,但是他明白他這麽做的原因:他想保護這個村子的人,那些老人,婦女,小孩,每一個。
盡管他在他這個持槍的凶徒面前脆弱得像一個陶瓷娃娃,盡管他的一切自作聰明的努力在他面前都顯得可笑又可憐,可是,他理解他。
他也羨慕他。
羨慕他有一群完全信任他的村民。
也許那些村民足夠愚蠢,缺乏遠見,手腳無力,但是他們那麽地擁護他,那麽地相信他,他們害怕他,但是在他們的村長可能遭遇危險的時候,一個老人婦女也敢向他示威。
他羨慕這個村子,羨慕這個村裡的一切。
最羨慕沈括。
羨慕他柔軟善良,羨慕他很天真也很傻,羨慕他不用討好任何人。
這樣的人,是他想保護的。
他的天真,他的膽小,他的善良,正是他存在的意義。
就是這個了吧,他對自己說,他找到新的活下去的意義了。
他確認了這個人就是他的目標,他要帶他回基地。
之後的事,卻是他無意識去做的,他自己都搞不清變化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他只知道,當某一天,他忽然回頭,就發現那位村長癡癡地望著自己,那眼神他很熟悉,在很多年輕的女孩看向他的眼裡看見過,有人告訴他,那些女孩喜歡自己。
那一瞬間,他腦子一下子清醒了。
真正的折磨來了。
他不敢相信沈括會喜歡上自己,但是這事確確實實地發生了。沈括也許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眼睛幾乎時時刻刻黏在他身上,而當他自己看向他的時候,眼裡又有多少歡喜依戀。
他的一位退伍班長曾經和他說過一句經驗之談:這個世界上,有兩件事是無法隱瞞的,一個是咳嗽,一個是暗戀一個人。
其他人如何,他只有一句話,國事在前,無心小愛。
可是對上沈括,他卻忍不住先自我懷疑,他懷疑是自己無意識勾引壞了這個年輕人。
他認定自己的愛是屬於國家和人民的,他不知道自己也會喜歡別人,更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喜歡一個男人。
可是在發現沈括對自己的暗戀時,他才醒悟過來,自己早就對他產生了超越一個守護者對被守護的人應有的感情,也許,他一開始接近這個人就是存著私心的。
那一瞬間,他感到無比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