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星河沒有回答。
女人緩緩轉過頭, 雙瞳漸漸找回了焦距。
當那雙漂亮的黑眸望向許星河的時候,兩人皆是一震。
許星河一路上並沒有想好該怎麽面對自己的生母。
他們分開了實在太久,久到彼此都已經太過陌生。
可是他想,哪怕沒有這層關系,哪怕僅僅是在面對一名病入膏肓的患者,與生俱來的同情與憐憫心,也讓他試圖在最後的日子裡給她一點慰藉。
然而,當他試圖開口時,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那雙和自己有著七八分相似的眼睛。
大腦突然一片空白。
有什麽在心底無聲地炸開,令他瞬間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病床上的女子則微微顫抖了起來,連嘴唇都在抖。
原本枯萎無神的眼睛瞬間蒙上了一層水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許星河。
許星河懷疑她認出了自己,就像自己能一眼就認出她那樣。
他們很像,尤其是眼睛。
女人顫顫巍巍地伸出一隻插著輸液管的手,想要去碰一碰病床前的大男孩。
許星河下意識地躲開了。
旋即便僵在了原地。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躲。
他想起大學時在社區中心做志願者護工時,明明曾許多次、握住過許多人的手。
然而此時此刻,心情卻是完全不一樣的。
或許那無法彌補的二十余年歲月橫在兩人之間,終究形成了一道看不清,也邁不過的橫溝。
以至於他甚至不能像看待普通病人一樣來看待她。
窗外雷電劃破長空,照得屋內二人臉色皆慘白。
病床上的女人忽然慘淡一笑:“我是在做夢嗎?”
女人腦子不笨,從自己突然被轉移到大醫院的VIP病房時起,她就隱約猜到了什麽。
許星河還是沒有說話。
從事發到現在,他也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
這明明是他幼時期盼過無數次的重逢,可是隨著時過境遷,人的心境早也一起變了。
此刻兩相對望,那些年少時藏在心底的話,居然一句都說不出口了。
許星河微微垂下了眼,半晌才開口道:“不是夢。”
說完在床頭的小板凳上坐了下來,又重複了一遍:“不是夢,我來看看你。”
窗外暴雨不歇,他恍惚間好像聽見了女人細微的抽泣聲,又好像沒有。
他低頭掰弄著自己的手指,不敢回頭,怕對上一雙含淚的眼。
過了不知道多久,女人再度開口,聲音無限柔和:“你這些年,過得好嗎?”
許星河沉默片刻,點頭道:“還好。”
“那就好……”女人說完,突然劇烈咳嗽了起來,咳到許星河有些擔心她會不會喘不過氣來。
咳了好一會兒,女人才停下,大口喘息著:“真好……最後還能再看你一眼……你是個好孩子,值得更好的人生……別在這裡多停留了,回首都星去吧。你能來看我,我已經很開心了……”
許星河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一絲茫然,他不明白女人怎麽會什麽都不說就趕自己走。
她難道打算就這樣耗到油盡燈枯,然後留下兩個孩子,在這陰雨連綿的地方苟延殘喘一輩子嗎?
許星河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明知故問道:“為什麽不早點開始治療?你明明還存了些錢,早點治療的話,大概不會拖到今天這個地步。”
女人慘笑道:“治病是個無底洞,我總要留一些錢,讓……讓他們接著生活。”
許星河轉頭看著她,一忍再忍,情緒卻在那麽一刻突然決堤:“你只有那兩個孩子嗎?”
許星河問完這句話,鼻頭一酸,索性回過頭去,不再看她。
女人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
呆滯半晌,再開口時,聲音帶了一點顫:“我、我有三個孩子啊……”
“那——”許星河低著頭,茫然地望著自己掌心的紋路,問:“你的第一個孩子,為什麽不要他了?”
女人聞言,身體突然劇烈顫抖起來。
許星河轉過頭去,卻看到豆大的淚珠順著女人的眼眶滾落。
他身子一顫,仿佛被那串眼淚燙到。
“不要你……”女人睜大了雙眼問,“你父親是這樣告訴你的嗎?”
許星河心頭突然一震,盯著病床上的女人問:“什麽意思?”
女人深吸一口氣,似乎想說什麽,可是最終,卻在開口的前一刻泄了氣。
她因為不甘和怨憤而短暫燃起的精神重新萎靡下去,到頭來只是慘笑道:“你從小跟你父親一起長大,你們感情應該很好吧?既然如此,就這樣吧……”
她想,自己已經是將死之人了,可那個男人大概還會陪他很久,既然如此,會讓活著的人徒增困擾的真相,還重要嗎?她又何必在最後時刻,讓他們父子徒添一重矛盾呢?
許星河看著她,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她居然以為,自己這些年都是跟父親在一起生活的嗎?
許星河咬了一下內唇,輕聲道:“我沒見過我父親,我是在首都星的福利院裡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