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有序,天道有覺,每一個物種都不可能永恆存在,特別是神族這種壽數漫長的種族,祂不允許他們有任何對策,因此,雲諫的出生也加劇了天塌地陷的速度。
世人毀譽或許還不足以令雲諫過於絕望,而他的師長卻可以。
雲諫小心翼翼地問他:“老師也希望我以身殉天嗎?”
梧桐不說話,頎長冰涼的手指輕輕撫著雲諫的側臉,鳳目中的熾烈情誼濃得化不開,讓不諳這種情愫的雲諫覺得有些別扭,這樣的親昵舉動早在他五百歲時就不曾有過了,也不該存在於兩個一般高的成年男子之間。
雲諫覺得這不像是一個為人師長,一個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長輩該流露出的情緒,但他又說不上哪裡奇怪。
漂亮的桃花眼眨了眨,又重複問道:“老師覺得我該怎麽做?”
他對他是那麽信任,仿佛只要梧桐喊他去死,他都能頭也不回地當他面自戕。
梧桐凝著眸深深望著他,金紅的珠玉瞳孔裡都是說不清的情愫,那些是雲諫從未看懂過的。
“我說什麽你都聽嗎?”
“是!”
“好。”
梧桐的嗓音有些顫,他在雲諫面前揮下一道雲靄,眨眼之間,雲巔的白梅樹不見了,一襲紅衣的梧桐也不見了。
雲諫感到雙臂絞痛,似千萬根利刺扎入血肉,他側眼去看,只見雙臂纏滿了藤鎖,不斷勒入血肉,緊緊咬合著他的骨骼。
血一滴滴往下落,墜入雪地,洇染出一片赤紅。
他跪在霜雪之上,膝已凍僵,雙臂的藤鎖絞纏著深扎兩側岩壁。
高崖之上,罕有生靈。
勁風如同刀裁,裹挾著霜雪如利刃一般切割在臉頰上,天空是鉛灰色的,雲層壓得很低,濃重地猶如染了少許墨水,自天塹流淌滾下,一路搖曳至此,雪積的很厚,鋪陳在地面上,足以漫過腳踝。
雲諫覺得很疼痛,可他扯不開藤鎖,只能被迫承受這種折磨。
紅衣刺目,他的老師又出現在他面前,對他說:“你是個好孩子,既願為神族獻出涅槃之力,那可會後悔啊?”
刺痛感傳遍全身,雲諫神智混沌,他望著眼前的梧桐,咬牙搖頭。
“老師說過的,我只能這樣……才能對得起整個神族的祈望,才不辜負……我母尊的獻祭……”
“好。”
梧桐掣出一柄冰霜凝就的利刃,對雲諫說:“涅槃神力是你與生俱來的力量,你自己取不出來,別人也無法強行拿走,只有剝去七情六欲八苦難,直到你的本能甘願放棄生命,才可逼出涅槃神力,你撐住。”
說著,尖銳的刀刃驀然扎入雲諫的心臟。
“啊——”
要從心臟裡剝離一個人的情緒與意志,是一件很難的事,冰寒刺骨的刀刃帶著極冷冽陰寒的力量去剖他的心,去剝他魂靈中的情緒。
那些曾經有過的細小怨念都被無盡放大。
他似乎聽到了鳳凰身邊那個侍女怨恨他的話,他也聽見了從不服他的群臣指責他的怨言……
每一個聲音都在告訴他:你的存在若不物盡其用,那便是禍殃,你身邊的人都會被你害死,歲運並臨,不死自己則死他人,你已經害死你的母親了,難道還要害死整個翊族,整個神界嗎?
——你的出生就注定你不該存在。
——你活著,那便是讓更多人活不下去。
——你真的可以不在乎別人的指責嗎?真的無所謂他人的議論嗎?真的能眼睜睜用你的自私冷漠對待那些即將消亡的生靈和這個世界嗎?
——你的結局隻該是獻祭生命後換來太平盛世,被世人塑成神像,永久惦念,而不是活在他人的指責中,過完眾叛親離的淒慘一生。
被疼痛折磨得迷迷糊糊中,他似乎看到他的老師丹唇輕啟,對他說:“你的結局從來都該是獻祭天地……”
面前這個溫潤的面容在他模糊不清的視線中開始猙獰扭曲,嗓音尖銳,一刀又一刀地去剜他的心,剜去他的愛恨執念。
雲諫從未聽見過這樣猙獰破碎的嗓音,近乎病態。
“你的存在就是一切災難的開始,你的死亡會是一切禍患的終結,你就不該活著……”
他不該存在,不該活著嗎?
雲諫大口喘著粗氣,他心口疼得要命,視野被一層霧氣籠罩,看不清眼前人的雙目。
似乎是眼珠一離開桃花眶,就凝成冰珠,砸落在地。
他太冷了,體內維系生命的涅槃火明明滅滅,岌岌可危。
他哽噎著喑啞的喉嚨,喃喃自言:“我……我不該……活著嗎?”
只有情緒執念全部熄滅,自己放棄生命,當白羽鳳凰再不能涅槃重生,涅槃重生之力才會被逼出死去的身體,淪為他用。
梧桐咬牙,抑製複雜心緒,沾著血的手掌撫上雲諫的側臉。
他是那麽依賴信任他,是那麽聽從他的話,會乖乖地喊他老師。
可是……現在,他不但要取走他的命,熄了他賴以生存的涅槃火,還必須傷透他的心,讓他痛苦,讓他絕望,讓他失去一切活下去的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