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眶忽然就紅了,睫毛微煽,蓄積醞釀了那麽久不肯滑落的珠子就忽然脫出眼眶,順著雙頰滾落,像是滾燙的熔岩一般滴在雲諫的手指上,讓他從指尖顫動到心頭。
將夜從來都不是能憋得住秘密的性格,卻偏又讓他必須藏住。
千年前,彤岫山,他咬死不肯說出自己就是那川被白羽鳳凰扎穿心口,墜落人間的溪流。
但他還是會忍著委屈,治好曾經殺過自己一次的凶手,甚至怕這個秘密說出來,雲諫會愧疚,會難過。
千年後,神隱峰,他怎麽都不會告訴師尊,他是個穿書的人,注定要對師尊大逆不道。
可他又一遍遍對師尊發毒誓,他雖是渣攻,但他絕不會染指師尊!他會敬愛師尊,保護師尊!
現如今,一樣的。
他知道雲諫為什麽對他疏遠,他內心極惶然不安,因為缺席千年,已經讓雲諫更在意另一個自己。
他好想問雲諫:你是不是很失望?你是不是更希望醒過來的是另一個我?是不是這樣的結果讓你難以接受?
我到底隻存在於你的記憶之中,而不該出現在現實裡,更不該取代“他”。
可是……
可我又何嘗不是被取代了呢?
他代替我越過時空,來到你身邊,代替我去愛著你……
他可以擁有我們從前的記憶,而我只能從他人口中得知我們後來發生的事。
是有不甘的啊。
擁有那轉世輪回的一半魂靈的將夜曾恐懼過他師尊對他的愛意都是來自於千年前的那個故人。擁有另一半魂靈的醴泉也是一樣的,他的恐懼已經不是心中想象,而是來自於雲諫那雙陌生又熟稔,憐惜又矛盾的瞳眸。
不甘心啊……
他好想問,想問雲諫是否還是他的小破鳥,想問雲諫是不是因為他不被期待的降臨而懊悔。
但少年囁嚅著顫抖的唇,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驀然雙臂抬起,勾住雲諫的脖頸,扯下來就衝著那雙冰涼的薄唇吻上去。
口腔中還銜著蜜糖的香甜,卻被滑落唇角的淚浸染成苦澀。
他擁他如寒潭薄冰,吻他似風卷殘雪。
怎麽都覺得捂不熱。
起初的愕然在少年近乎絕望的汲取中徹底震醒,雲諫驀然撇過臉,任少年的唇蹭過自己的唇角臉頰,眸中晦暗。
一個人會喜歡上兩個割裂開的魂靈嗎?
雲諫在冷風湖岸站了整整一天都沒想明白這件事,他只知道自己對小溪流親昵會讓將夜不愉,知道自己對將夜的特殊也會弄傷小溪流的心。
他頭疼欲裂,不知所措。
混亂中,在眼底蓄淚前,掰開將夜的手,轉過身去,手抵額頭,闔目揉著快要炸裂開的額顳。
“你願不願意……和我去個地方?”
少年壓著委屈,喑啞出聲。
雲諫想拒絕的,他太亂了,他若再看著身邊這個少年,不知道該以對待千年故人的情緒對他,還是以為對待小徒弟的樣子對他。
剛要拒絕,就聽少年說:“去神廟,去那裡說不定能找回記憶。”
少年嗓音都是極啞的,伴著刻意咽下去的哭腔,自以為鎮定地,將那聲他根本不願道出口的稱呼說了出來:“師尊。”
師尊……
這一聲稱呼算是徹底擊潰了雲諫的心底防線,他渾身僵似楠木,又被熱意裹挾著從冰寒的水面下衝破薄冰,再度墜入人間。
“讓我想起來好不好?讓我記起這兩年同你在一起的時光。”
雲諫極愕,極驚!
回頭用那雙泛紅的桃眸看向將夜,他看見那雙杏眼裡還帶著水光,卻又氤氳著笑意。
“我知道的,我沒有後來的記憶,我所有的回憶都是千年之前的,我……我是不是算不得是我啊?若是……若是沒有後來的記憶,我或許本不該來……”
他在笑,圓潤的杏眸微彎,唇角掀開,露出貝齒。
可水珠就順著眼角滾滾淌下,又被他抬袖抹了一把。
不等雲諫回答,他就兀自向院外衝去,可院子被雲諫布下了結界,他一頭撞上去就跌倒在地,雲諫還沒來得及扶他,他就跌跌撞撞地自己站起來。
結界被雲諫撤掉,他就一聲不吭地垂著腦袋往外走。
天黑了,風很大,夜裡又下起了綿密的小雨,被風吹成傾斜的細密珠簾,不一會兒就濕透了將夜的衣裳。
他想:這樣好啊,這樣臉頰上滾落的狼狽就被藏住了。
漆黑的夜路上,他能感覺到雲諫跟在自己身後,或許是願意隨他去神廟,又或許只是擔憂這具身體的安危。
卻不緊不慢跟在他身後,並未與他並肩。
斜風細雨中,將夜感覺到冰涼的雨水不再拍打臉頰,他怔忡間抬頭一看,靈力化作的油紙傘漂浮在他頭頂上,為他遮風擋雨,而操控紙傘的人依舊不緊不慢地跟著他。
明明該感動,可將夜怎麽臉頰越來越濕,無聲的淚滑落,肆意滾淌。
山路崎嶇。
他睡了那麽久,這具身體受不了長時間步行,一個踉蹌跌倒在地,掌心磕在細碎的沙石上,疼得他想哭,可還是生生忍住。
他和他哪裡不同了?
就連怕疼都是那麽相似,就連隱忍都是那麽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