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他像是想起當時瞠目結舌的自己,以及那個年輕人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的樣子,嘴角很苦澀地向上撇了一下:“我語塞,說不出個道理來,隻好把行政罰單一撂,溜了。”
之後的無數年裡,他總忘不了那一串生瓜蛋子似的小崽子睜著佔滿半張臉的眼睛向他看過來,好像那眼中傳來的不是目光,是一道道鞭子,抽打在他的靈魂裡。
老同志道:“小原你說,有好些年我就在想,這山是寶山,人是好人,日子怎麽就這麽難呢?就沒有讓山和人都能好好活下去的法子?”
原州:“……”
他低下頭,踢了踢路上的小石子,聽見大青山被人類糟蹋後的憤懣被一瓢冷水澆下去了。
那憤懣說不清來由,好像是從他第一天下山,看到大青山的淒慘現狀後就盤踞在心底的。
如果是青嶺……如果是青嶺的話,原州回憶千年前山神的教導,不怎麽情願地承認青嶺不會在意這些人類在他身上討一口生路的「不敬」,就算他自己被搞得脫發(植被退化)、失憶(重金屬汙染)、不育(物種滅絕)。
山神不就是要庇佑一方水土的麽?那他就得像山一樣,直起脊梁,絕不倒下。
原州其實不懂,到現在他都不太懂,但——
我現在是半個山神了,他想,在青嶺恢復記憶之前,我要保佑這些脆弱的、生命短暫的、冥頑不化的、像林主任、老同志、符宵……
像是青嶺一樣的人類。
這份責任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肩膀上,卻並沒有將他壓彎。
青嶺當初也是這麽想的麽?
老同志在耳邊絮絮叨叨道:“還好,這些都過去了……”
“差不多十幾年前吧,顧氏集團來了,有他們帶來的投資方案,山民的日子好像一下子就好過了,年前我去村裡宣教,看村民家家戶戶都遷到山下,蓋了新房子,有在保護區工作的,有當個體戶養蘑菇、種藥材的,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最出息的是當年那村長的孫子,就那串生瓜蛋子裡的一個,去年大學畢業,學的生態學,回鄉當村幹部,第一件事就是向上捅了一個往清水河裡排汙的汙染企業,抓了兩個向境外倒賣保護鳥蛋的偷鳥賊——要擱三十年前,誰能想?誰敢想?”
“聽說這裡的項目是顧總提出和負責的,大青山的這些改變都是他為咱們帶來的,顧總是大青山的恩人,希望他身體健康、長長久久……”
老同志雙手合十,往天上拜了拜,他不信神佛,按理說不該有信仰之力。
但隨著掌心合攏,原州似乎看見有一絲金光從他眉心飛出,往醫院的方向去。
老同志松開手,赧然道:“人老話多,別見怪,小原……你們年輕人可能不愛聽這些……”
這位小原好像就是從山上回遷的貧困戶,說不定他講的這些人家都清楚,比自己知道得還詳細,怪不得臉上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
原州忙揮手:“不不不,您再多說說,我沒有不愛聽。”
老同志:“你不必遷就我,咱們聊點別的?”
原州:“不!”
他在對方驚愕的目光中握住老同志的手,目光真誠:“我就喜歡聽別人誇顧總!多誇兩句。”
老同志:“哦。”
原州美滋滋且心滿意足地在別人對青嶺的誇誇中走進醫院。
老同志像說好的一樣幫他打掩護,兩人順利瞞過了一路的醫生護士,來到顧青渠暫住的單人病房。
老同志:“進去吧,我幫你看門。”
原州:“我一定會把你對顧總的誇獎轉達給他!”
老同志老臉一紅:“不必了吧,顧總都上多少次財經頻道了,也不缺誇他的人。”
原州:“不一樣的!你比他們誇的有靈魂!”
他們能誇出信仰之力麽?沒有信仰之力的誇誇不過是一盤散沙,風一吹,就散了。
老同志:“好吧。”
病房裡的人聽見他們的說話聲,道:“請進。”
原州推開門,衝老同志笑了笑,走進去。
門在重力的作用下關上,老同志沒好意思打開,他聽見小原的腳步聲,向前走,然後停下。
他拉開拉鏈,在窸窸窣窣的聲音中對顧總道:“顧總,我給你看個好東西!”
那是被他調教出來的鳥!老同志有點期待顧總的反應。
顧青渠:“……”
他無奈地接受了這句有歧義的話,看著原州獻寶一樣從懷裡掏出他的鳥,咳,他的鳥籠。
掀開鳥籠上面蓋的黑布,原州敲敲欄杆,對酸與道:“說話。”
他昨晚和酸與說好了,它要是能給顧青渠解悶,原州就把它暫時留在病房裡,不燉它。
否則一天兩燉。
燉鳥威脅在前,酸與忍辱負重地練了一晚上,吵得院裡養的鴨子都沒睡著,「恭喜發財」四個字在腦子裡轉了一圈,它抬起三雙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鳥眼,看向某個即將在他奶奶個腿的祝福下折壽的倒霉人類。
“艸。”怎麽是他?
酸與大吃一驚,練了一晚上的話脫口而出:“恭喜你他媽發財!”
“呃……”門外傳來「砰」一聲,路過的護士道:“老先生……老先生你沒事吧?”
“來人啊!快去把輪椅推過來,這裡有人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