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他來說,“第七病院”就是這個世界的縮影,各種奇奇怪怪的病人,一身雪白的醫生和護士,他們是組成這個世界的正常部分。
因此,直到長到四五歲,被送去上幼兒園,白意才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並非如此啊——在世人眼中,他從小生活的地方其實是偏離正常的異常,他從來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樣。
“精神病院”這種地方,對於大人而言,哪怕是從沒去過,只是提起,第一反應也都是混亂的,無序的,各種負面的評價。
但嬰兒以白紙的姿態來到這個世界,善與惡,黑與白,正常與混亂,在他們眼中卻是沒有分別的,他們大概是最能平等看待萬物的人。
假如從一開始就告訴嬰兒,魚是在天上飛的,他們也不會感到吃驚,只會理所當然地接受這個常識。而從小生活在第七病院的白意,即便院長和醫生護士努力將他與病人隔離,但與生俱來的萬物律動的天賦卻讓他本能地從病人們那裡獲知了太多太多“常識”。
當白意第一次離開第七病院這個“家”,進入外界的全新環境,用他自認為的“常識”與其他小朋友的“常識”互相交流時,彼此間對世界的認知與“常識”的偏差,很快便讓他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別人眼中的“異常”。
——老院長這才意識到,本以為被他們隔離在安全區的白意,還是不知不覺受到了病人的影響。第七病院這個成長環境,極大地妨礙小孩子建立與外界一致的正確認知。
在老院長的強行糾正下,白意總算明白了什麽是錯誤的“常識”,什麽才是正確的“常識”,哪些是一個正常的小孩該有的表現,而哪些是不該的,他模仿幼兒園裡的正常小朋友,很快就融入了這個“正常”的世界。
但天賦所帶來的影響卻時時刻刻困擾著他,當他在嘈雜的幼兒園裡,“看到”來自周圍的小朋友們簡單純粹卻又濃烈直白的情緒,如同一道道五顏六色的顏料潑灑在四周,在歸家的路上,被動感知到路人或明快或低沉或熾熱或渾濁的念頭閃動,在熟悉的第七病院裡,習慣性地聆聽著來自整個病院的,時時刻刻都在變幻的無序的精神波動……這所有的一切在提醒著白意,他還是那個“異常”。
——不僅僅與外面正常的世界格格不入,哪怕在第七病院這個被外界認作異常的世界,他依舊是其中格格不入的“異常”。
——那麽,就要偽裝得更加符合“正常”了。
這很簡單。
出色的成績與樣貌,還有安分不惹事的性格,讓白意從小就是老師們眼中的好學生,盡管因為長期失眠引發的一些並發症讓這位好學生似乎不太適應學校的嘈雜環境,更偏向安靜獨處,在吵鬧的環境中長期呆久了,會使他的心理狀態受到負面影響……不管是小學、初中、還是高中,每一位從心理醫生或醫院機構拿到類似診斷的老師,對這位乖巧聽話的學生都只有憐惜心疼,不斷給他減壓,經常縱容他請假,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在第七病院長大的經歷,見識過各種各樣病人的豐富經驗,讓白意很清楚該用什麽樣的表現誘導心理醫生作出他想要的診斷。
他用這樣的方式為自己在這個充斥著混亂嘈雜與汙染的“正常”世界中,開辟出另類的“清靜之地”。當他需要時,他就能暫時遠離這所有的一切,在沒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安靜地獨處。
而這個世界與他唯一割不斷的聯系,便只有他的母親,常年住在第七病院深處的白辛。
盡管在血緣上,他們是母子,但白意與她相處的時間還及不上老院長。
因為對方精神病人的身份注定了不能讓親生兒子日日待在她身邊,長期與她交流,這有違普世價值觀裡關於小孩子身心健康成長的理念。
事實上,若不是白辛無親無故值得托付,孩子生父的身份更是沒有半絲線索,就連白辛從前生活過的幸福孤兒院都在第七病院隔壁,讓一個小孩子隨著生母待在精神病院裡長大,便已是許多人眼中不該發生的事。
但這個社會的資源還不夠充沛到給予白意更妥善的安置,老院長已經是他最好的選擇。
因此,白意對生母的印象其實並不深。
他從前一直以為,母親與其他病人並無區別,都是思維異於常人的,構建了他從小到大的世界觀中,混亂的那一面的一部分。
少有的相處時光裡,對方的身體似乎一直不好,大多數時間都在床上養病,安安靜靜的,醫生護士診斷時也很配合,讓做什麽就做什麽,仿佛對這世界的一切都不在意。
就像是站在書外的人,在看書中的角色。或者玩遊戲的玩家,面對遊戲裡的數據NPC。
唯有看向白意時,她的眼神不再是那種空茫的,如書外人一般的平淡,而是明亮的、溫柔的、滿含期許的,但這種感情卻不僅是母親對孩子的愛,更多的是……仿佛他是書中世界唯二真實的人,數據NPC包圍中唯二的玩家。
不,這種期許似乎比那還要高。
小時候白意甚至有種錯覺,白辛好像是一個落入書中的書外人,深陷遊戲中無法下線的玩家,而他是這本書的作者,是遊戲的GM,是唯一能幫助對方擺脫虛幻,回歸到真實世界的“神”。
並且,是值得期許,還未成長起來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