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番外十六 帝后一家
最難的是戰場,最難的是權謀,最難的……
是口舌。
歷無病殺了賊臣並肩王,清了君側——殺了攪風攪雨的五皇子誠親王,打下了南夷,打退打服了蕃國,兵權在握,匡扶社稷,進了京城皇城中,卻是謠言四起,那些臣子不服。
【忠親王雖是勇猛功在社稷,可他畢竟不是大歷純正血脈。】
【忠親王於大歷有功,但封親王封地都成,要是做皇帝,那、那是萬萬不可的。】
最初這些臣子說話還算委婉,先是表了忠親王的功績,肯定了,可最後總是添一句不成、不可,就是歷無病不配坐皇位的意思。
大臣們先私下商討看看立哪位『正統』為皇帝,怎麼許諾權勢先安撫忠親王——這是經歷了天順帝與並肩王那會過來的,經驗有的嘛,照做先安撫下來,等以後聖上坐穩了,在找機會弄了忠親王即可。
這時候聖上勢弱,忠親王勢足,聖上勢必要拉攏京中他們這些世家大臣,許以權勢諾言,這樣大臣世家們在新朝才能繼續富貴手握權勢。
不過都是一些利益罷了。
朝臣們私下裡已經商議正統人選,哪怕是不能人道的順親王十一皇子都能坐上皇位,沒子嗣可過繼嘛,反正都是皇家血脈,宗室中那麼多孩子呢。更別提京裡還有一位『嫡子』八皇子,雖是被康景帝圈了起來,但怎麼說也是皇后所出的,論血脈純淨,論生母出身貴重,是再合適不過了。
誰當,都不能是歷無病當,無論歷無病對大歷做的再多,哪怕付出性命豁出去打仗,在京中臣子世家心中,根子骨就是歪的是劣的。
最初言論還裹著誇讚,意思另謀新帝。可當忠親王入住太極殿中,對那些另立新帝的建議冷冷的一言不發,將宮中守衛軍都換成了自己親信時,那些臣子便撕了偽裝,開始破口大罵。
文臣罵人,字字句句不帶髒,引經據典的罵歷無病不堪大位、狼子野心,甚至還要撞死在大歷門前,讓天下讀書人百姓看看,歷無病的殘暴不仁。
太極殿中。
「當初老二沒坐上位置,就因為這些?他怕天下口舌罵他,怕史書後人罵他,我不怕。」歷無病不在意,夾了菜放在他哥碗裡,說:「吃飯吧,罵就罵去,我又不是沒聽過這些。」
再難聽的,歷無病都聽過。
「等過段時間累了,喊不起來了,該如何就如何。」歷無病不當回事,飯吃的痛快還香。
容燁卻皺著眉,掃了眼歷無病。
「哥,你放心吧,如今咱們有人,住進來了,還怕什麼?難不成老八和十一想擠了我上去?他們也不瞧瞧背後有什麼。」歷無病倒不是自視甚高,把這倆不放在眼底。
而是打了這些年的仗,懂了個道理,什麼文臣的嘴、天下百姓讀書人的口舌,不管事的,他有兵權他就是硬。
「嗯,先吃飯。」
容燁心中其實壓著火,他知道歷無病為了他也壓著,兩人都不想硬來,只是容燁心裡升起濃濃的憤怒來,是為歷無病不甘。
歷無病就算是心裡再恨大歷,可他所作所為,沒有半點對不起大歷,對不起大歷的天下百姓,結果卻被指著脊樑罵,說他是大歷的狼。
當日容燁親自去了林府,想請林太傅出山,主動提歷無病為新帝。
林太傅自天順二年便告官養老了,一年精神不如一年,可在朝中威望還在的,尤其是文官讀書人心中,那是德高望重,一頂一的忠臣。
林太傅是以不在朝不做官不插手朝中大事為由拒絕了。
「……若是易地而處,今日是八皇子請林太傅呢?」容燁最後問道。
林太傅雖是沒回答,只是神色微微動容,已經給了答案了。容燁見此,不再打擾,走的利落,背影決絕,林太傅渾濁雙眼望著年輕人的背影,久久不言,只是歎息。
不能重蹈當日覆轍,一錯再錯。
先帝駕崩時,傳位五皇子,是他權衡左右利弊,力保六皇子登基上位,結果大歷風雨飄搖,天順帝落得如此下場,不可再來了……
這天下正道既是容不下歷無病,那還忍什麼?容燁踏出林府那一步,跟身邊親兵道:「名單你有,今晚宵禁,宵禁過後,帶兵……」
下雪了。
容燁站在宮牆上許久,歷無病拿了斗篷拾級而上,一看牆上望著皇宮外那幾家的方向,他哥就是這般,還是心善,可這樣心善的,為了他下了決定,歷無病想到此又高興的厲害。
斗篷落在容燁的肩頭上。
容燁不必回頭就知道是誰,他未說話,今日做所下的決定歷無病肯定知道的。歷無病並肩而立,掀開的斗篷,偷偷去牽他哥的手,觸手冰涼。
「哥,我以後會做個讓天下百姓過安穩日子的皇帝。」
容燁嗯了聲,說:「這天下只有你能坐。」
誰都不配那個位置。
歷無病對皇帝龍椅其實並沒有那麼渴望,他對龍椅勢在必得,只是因為『恨』,因為『戾氣』,那些人喊著正統、罵他雜種,那他就得坐上去,高高在上,讓那些人匍匐在他的腳下,看著他們。
若不是因為他哥,那大歷他恨不得攪個天翻地覆,讓所有人都去死。
如今這些鮮血,換了天下百姓安穩,他哥心中也會好過些。
後來史書上記載了這段,後人評說紛紜,但光武帝的功績是不能湮滅的,登基在位只有短短十六年,可這十六年中,一統大歷,通商海外,百姓豐衣足食安居樂業,為以後的永熠大帝打下了堅定的基礎。
歷無病登基坐上龍椅那日,容燁就站在台階下看著,並未下跪。
一上一下,熠熠生輝。
光武元年深秋,歷無病要親征打茴國,容燁一同前往。光武二年五月,歷無病和容燁帶著小隊人馬先回京,百官迎接,同年年末最後一天,小柿子出生。
小柿子在小時候看不出是否聰穎,就是尋常普通孩童,不過宮裡伺候的奶嬤嬤和嬤嬤們,倒是經常在帝后跟前誇小皇子,說小皇子聰穎、模樣長得漂亮,再也沒見過比小皇子還俊俏的小孩了。
容燁做阿爹的,對自家孩子是疼惜,不過也不能跟歷無病一樣,沒了理智,嬤嬤誇什麼就點頭同意樂呵呵的賞。
「九個月了,說話還是噗噗的音,說不清話。」容燁端著碗喝滋補粥,一邊跟歷無病說:「我小時候八個月就能說話了。」
歷無病把自家臭寶放膝上,一手抱著,一手端著滋補粥就是飲了大半碗,咽乾淨了,才說:「哥,你那是天才小神童,柿子做你兒子的,自然比不過他老子。」
行軍打仗多年,皇帝說話行事是越來越糙了,倒是很得百萬大軍將士的心,在軍營中,將士們極為尊敬崇拜光武帝。
容燁拿著勺子一口一口送,見小柿子看著他吃,眼神不眨,勺子也遞過去餵兒子一口,說:「不過嬤嬤有句倒是沒說錯,小柿子模樣漂亮,跟著福寶差不多。」
福寶是小哥兒中頂尖漂亮的大美人了,哪怕是年幼時,那也能瞧出以後長大了,是什麼樣的風采。
「差不多那就是很不錯了。」歷無病高興的掂了掂腿。
坐在膝上的小柿子高興的咯咯笑,鼓著鼓著嘴,啊的長大,歷無病一看,笑哈哈的把自己碗送到小柿子口邊,說:「不勞煩阿爹了,來,你自己喝。」
旁邊有四位嬤嬤立著,都是伺候小柿子的,其中一人是新來的,見聖上這般喂皇子,嚇得厲害,正要上前說老奴來,就被另一人微微扯了下袖子,當即是驚懼不已立在原地沒上前去。
結果帝后喝完了藥粥,陪著小柿子玩了會,小柿子尿了聖上一腿。新來的嬤嬤嚇壞了,老經驗的已經上前。
「我說叫臭寶沒錯,真是臭轟轟的。」歷無病笑著逗柿子。
容燁則是對上前的嬤嬤說:「你們帶柿子也換身衣裳。」還摸了摸小柿子毛茸茸的腦袋,「一會阿爹抱你去找福福哥,先換褲子去好不好?」
小柿子這才不踢腿了,乖乖任由奶嬤嬤抱,望著他阿爹,嘴上巴巴喊fufufufu~
容燁:……能聽懂話也知道認乖,就是一張口話都不利索,不知道說是傻還是機靈,肯定跟歷無病了。
嬤嬤們抱小皇子去換衣裳。
帝后去了內室也換衣裳了——歷無病被小柿子尿了一腿。
那一頭,小柿子衣裳換完了,今日要去黎府,奶嬤嬤和伺候的嬤嬤都跟著,一路隨皇后小皇子出了宮門。
新來的嬤嬤去完了黎府,回到宮裡,當完差,夜裡洗漱躺在床上,這才得空感歎今日種種,就是小皇子尿了聖上一腿,這在尋常人家,那也不是能這般干的。
可聖上真的半點都沒生氣,還樂呵呵的逗著皇子玩,可見對皇子看重愛護了。還有……
還有那黎家,皇后誇起福寶來,就是顧大人家的小哥兒,拿著福寶比小皇子,小皇子還得個『差不多』的評價,這可是把福寶誇上天去了。
聖上非但沒動怒生氣,還覺得是這般,附和了皇后的話。
真是、真是——新來嬤嬤不知怎麼說,翻了個身睡不著。
摸黑夜裡,老經驗嬤嬤聽見了聲,低低開口說:「睡不著?以後當值,你瞧好了,聖上皇后隨性不愛人跟前跟後伺候,對著小皇子十分看重,敘天倫之樂時,不愛旁人插手,像是喂粥,這是小事,就是帝后給小皇子換衣裳尿濕的褲子也是有的,莫要一驚一乍的。」
這位就是今日攔著她的嬤嬤。
新來的自是感激,想多問問,「謝謝姐姐教我,這是怎麼瞧的?」她來時自是受過內務院的調-教規矩,知道厲害輕重,她全族性命都掛在小皇子身上,自是不敢有任何閃失,因此來了後時時提心吊膽緊巴巴的繃著。
「我知道你想什麼,內務院教你的沒錯。」老嬤嬤說:「聖上皇后疼愛皇子,你知道看得出,事關皇子身體健康那一點小事都是大事,我說的是帝后在時,陪皇子玩樂說話,咱們要有眼神……」
小柿子平平安安長到十二歲時,倒是顯露了一點『天才』名,瞧著像聰慧樣。
那時候大歷一統,天下安穩,出使海外的船隊回來了,帶來了許多見都沒見過的種子,朝中百官忙忙碌碌,他阿爹也經常外出,他爹自是陪著,唯獨小柿子還要上課學習。
小柿子功課很緊的,文武全才,學的是治世、打仗才能。
這日好不容易忙裡偷閒,功課做完了,能有一天假,可小柿子的福福哥哥當了官整日忙,小柿子不能找福福哥踢球蹴鞠,一人多無聊啊,想也沒想帶著人馬出宮去了。
宮裡伺候的不敢攔,再說也沒必要攔。
聖上說了,皇子想出去那就出去,帶齊了人就成。
柿子是有親兵的。
「……京外百姓種上了玉米,我去瞧瞧,聽顧伯伯說,這時候玉米還嫩著,水煮了或是烤了就能吃,很香甜。」小柿子打馬帶隊就出城。
歷朝歷代的皇子,尤其是獨生的——雖然之前沒這種獨生繼承人的前例在,但凡是皇子要吃喝外頭新奇的東西,自是有下人捧著送到你跟前的。但小柿子不是,小柿子有好奇心,有充沛旺盛的精力,還願意實地考察。
「顧伯伯說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不過有時候眼見也不一定為實,吃個玉米倒是耍不了什麼障眼法,應該是實的。」
此時大歷百姓安居樂業,京中內外治安很好,尤其小柿子還帶了親衛隊,人身安全上出一趟不算遠的遠門還成的。
小柿子這趟順利吃到了煮玉米烤玉米,還同農家人聊了許久,他是微服出來的,隨機找了個村子,吃完了還買了一包,讓帶著回頭給阿爹和爹煮來吃。
回去時,路遇遮遮掩掩叫容兒的老婦人。
那老婦人穿戴一身舊,花樣料子過時,但舉止說話皆是不俗,小柿子下了馬,問老婦人哭什麼容兒。
「……你要是哭你打死的那位容四郎,那就不必貓哭耗子假慈悲了。」
容夫人當場愣在原地,她見皇子真下馬來問,心中欣喜,可沒想到接下來一盆涼水兜頭澆下來,淋了個濕漉漉冷颼颼。
「你是不是覺得我年幼未經事好騙,仗著你年齡大穿的落魄,哭一把淒淒切切的,我就心軟回頭劍鋒對著我阿爹了?容夫人。」
小柿子說的是一針見血,少年臉上還有著幾分孩童的稚氣天真,可雙目清明冷冽,帶著幾分皇子的威壓來,像極了歷無病。
「我阿爹若真是恨極報復,要了你們全族的性命有何難?當年放了容家上下性命,要你們自食惡果,想貪求什麼,就眼睜睜看著失去,難不難受?折不折磨?」
「可說到底,我阿爹也沒明面上下令不許容家子嗣科舉的,是你們小人心態作祟,害怕我阿爹報復,自己退避的,是你們子嗣無能自甘墮落虧空家財,到頭來過的淒楚可憐,現在還來挑撥離間,找我說我阿爹壞話,可真是壞透了。」
容夫人被說中了心思,可此時的容夫人年邁,為了兒孫前程,早已認清現實,自是不敢對帝后再有怨念,只能苦苦哀求,說:「皇子說的都是,是我們容家對不住皇后……」
「我家跟你們沒什麼關係,你求我這兒想求什麼?你孫兒前程?那他去科舉,憑自己本事吧。」小柿子不願多費口舌,上馬前還丟了句,「當年你瞧不上的窩囊廢二郎,容家一步步敗落,可他家日子怎麼就平安喜樂,還能救濟你們,不至於沒半點顏面,說到底,你們押錯寶,願賭服輸唄。」
小柿子剛進皇城,沒多久,這事原原本本傳到了歷無病耳朵裡。
歷無病是很樂呵,說:「哥,你瞧瞧聽聽,我就說了,咱柿子是聰明的,多聰明的腦袋啊,肯定隨你了。」
還咂摸了下原話,歷無病越想越自豪,回頭給兒子獎勵。
容燁是失笑搖頭,這小子,臨了還要往容夫人心窩子再戳一刀,狠勁隨了歷無病了,說:「你別誇得他張揚,不過獎勵,他如今年齡不小了,不如安排他去工部。」
「成啊,跟在黎照曦身邊學學。」歷無病秒明白他哥意思。
這獎勵比什麼金銀珠寶錦衣玉食都好,這對柿子來說才是真獎勵。
前者都是糊弄小孩子的。
柿子回到宮裡,後來見阿爹和爹回來,一家人啃著玉米吃——皇后的玉米是剝好了,一碗玉米粒,皇后拿勺子挖著吃,儀態優雅。
「今個出去了?有什麼事順不順?」歷無病起了個話頭。
小柿子知道他爹肯定知道全了,也不在意,正想獻寶顯擺自己能呢,當即是一五一十說了一通,又好奇:「……容家一家都倒了大霉自食惡果了,怎麼容二郎沒呢?還得了功和封賞。」
上一輩的恩怨,容燁和小柿子說的不深,只說當年被趕出去,斷絕乾淨,再無瓜葛。
這次小柿子問,歷無病先說:「你阿爹當年被趕走,一身的傷,容二給了你阿爹二百兩銀子,不過我在戎州救了容二一條性命,算是還回去了,你阿爹後頭沒揪容二郎,真是你阿爹心善大度,冤有頭債有主的。」
小柿子聽得直點頭,他就說了,阿爹對容家算是抬手了。
那容家真是可惡,現在都想挑撥離間他們父子感情的。
容燁聽了只是笑笑,一勺一勺吃著玉米,甜滋滋的很嫩。
當夜,永雙殿龍床上。
歷無病脫了衣裳鑽被窩先暖床,一扭頭就說:「哥你下午吃飯時笑,怎麼了?是不是我說錯了?也不對,你那笑像是另有隱情。」
容燁揭開被子上床,剛躺下,歷無病就貼上來了。
「你還記得咱們回戎州時,徐將軍趁你不在叫我過去,想藉機試探我是否是容家的人,我在帳中遇到了容二——」
其實歷無病啥都不記得了,那些無關緊要的人記什麼,不過這會抱著他哥,腦子先快嗯嗯點頭。容燁一看就知道歷無病忘了,也不在意,繼續說:「容二後來告訴我,為了容家富貴榮耀被趕過來的,剛到戎州時,遇到了突襲兵,是你那時候救了他。」
「嗯嗯,我不是跟你說了,救他一命,那二百兩還回去了,咱不欠他人情了。」歷無病還在意這個呢,他哥不欠容家什麼。
容燁笑了下,這是個傻子,小柿子肯定不隨歷無病。
「那時候你我沒遇到,你不知道我是哥兒,你不知道我被趕出去了,你拿性命救下容二,只是因為他是我二哥。」
容燁當時聽完,心裡酸楚的厲害,他不是沒被人當至寶疼寵愛護過,可這些都是在他是容四、是少爺的前提下,是有條件的。
而歷無病不是。
只是容燁的兄長,歷無病便能拿性命相救。
愛屋及烏,不是說說的。
容燁貼了下歷無病,「所以後來,我們去打茴國時,我在大帳中聽到消息,說你被馬衝散,十分危險,那時候我真的頭腦一片空白,什麼都不重要了,我就想,你若是平安回來了,我們就成家,若是我以哥兒身份活在這個世上,因為歷無病,所以我願意。」
「哥。」
「哥。」
兩人從未說過愛字,尤其是容燁,可如今這番話,字字句句無不是愛,歷無病每叫一聲哥,其實何嘗不是再說愛你。
這日後,歷無病就有了早早退位給柿子的念頭,容燁聽聞了只說好,說可以養養身體,可以走遍大歷江河,他們死後,皇陵不必修的太浩大,不需要什麼名貴陪葬,只需要將他們的屍骨放在一處棺槨中,緊緊相依就好了。
帝后屍體放一處棺槨,這是不合規矩,前所未聞的。
可帝后樂意,帝后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