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片刻,幽靈先生打破了這樣的沉默,他以他那一貫冷靜的、平淡的語氣說:“所以,你打算這麽做嗎?”
赫德沒有明確回答這個問題,他說:“那封信上說,我要在五月中下旬,做到這件事情——殺死赫德·德萊森。”
幽靈先生卻立刻怔了怔。
又是這個時間點?
他甚至一瞬間沒反應過來。
這個時間點聽起來如此稀松平常,仿佛每個人都會在一年裡遇到這個時間點——是的,的確如此。所以赫德自己也沒反應過來。
他大概以為,是他的叔祖父計算好送信的時間、赫德的路程,以及一些意外發生的時間,所以最終估算出了這個時間點,所以才要求赫德在五月中下旬之前去送死。
但是對於幽靈先生而言,既然是這個時間點,那麽顯然就與拉米法城發生的事情有所關聯。
……可是為什麽?這個時間,究竟有什麽特殊之處?
幽靈先生對此百思不得其解。他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麽線索,但是卻又難以得出一個結論。
他便問:“信上還有其他的信息嗎?”
赫德目光死寂地望了他一眼,然後十分有氣無力地說:“那封信就是……讓我找一艘船……什麽船都可以,去離那個荒廢的小鎮子最近的福利甌海上的孤島……然後,殺掉自己。”
“怎麽殺?”幽靈先生平靜地問。
像是被他的平靜與鎮定感染了一樣,赫德也慢慢恢復了一點精神。他坐直了一點,然後說:“首先割掉自己的左手,然後砍掉自己左腿。用右手將左手和左腿扔進海裡,然後,自己走進海洋。”
幽靈先生不由得皺了皺眉。這是一種相當殘酷的手法,甚至於有些過於殘酷了。
就其本身而言,幽靈先生相當懷疑,赫德是否能夠完成整個過程。可能在他砍掉自己的左手之後,他就會因為劇烈的疼痛和失血過多而昏厥過去。
……不過,另外一種可能性是,那孤島已經涉及了神明的范疇。赫德將在極度瘋狂的情況下,遺忘自己的身體情況,而全身心付出一切。
幽靈先生便問:“所以,你最近一段時間在做什麽?”
赫德像是被這個問題問住了,他遲疑了一下,然後喃喃說:“我……我正在尋找出海的船隻。”
幽靈先生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那自我矛盾的內心,並沒有阻止赫德繼續前進。現在,赫德究竟是為了什麽才踏上旅程的,已經不那麽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確,在猶豫、不安和恐懼之中,他的確正在完成自己的任務。
有一瞬間,幽靈先生十分想問,為什麽赫德仍舊在按照他那位不懷好意的長輩的想法去做?難道他不知道,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他終究將在孤島上獻出自己的生命嗎?他真的樂意去死嗎?
可是,這怯懦的、不安的、徘徊著的年輕人,始終在一步又一步,猶豫著前行。
幽靈先生說:“所以,你打算前往孤島,然後……”
幽靈先生的話沒能說完,因為赫德打斷了他的話。
赫德說:“那不然我應該怎麽做?”他的目光如此困惑、茫然,“我應該回到拉米法城嗎?可是,我的家人顯然也已經認定了我的死亡,所以他們才會將我趕出去。”
幽靈先生便停頓了一下,聽著赫德的話。
他意識到,實際上,現在的赫德處在一種非常茫然的、疲憊而空洞的狀態。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這件事情已經打垮了這個年輕人。
當幽靈先生在現實中遇到赫德的時候,當時的赫德還有著一種搖搖欲墜的自尊心。他認為自己能獨立解決這事兒,即便問人借了點錢,但之後也肯定能還回去,甚至因此而不樂意再多求助什麽。
可是現在,赫德已經發生了徹底的改變。他的自尊心……不,應該說,他整個靈魂都已經千瘡百孔。他意識到自己深愛的家人將他推上死路。
他意識到,他深愛的家人,希望他去死。
赫德用力地閉了閉眼睛,但是,他仍舊忍不住哭了起來。那是足夠怯懦的表現,可是他像是想到,之前他實際上已經在幽靈先生的面前痛快地哭過一次,於是他就放任了自己,更加慘痛地哀嚎起來。
隔了片刻,他突然收斂了自己的表情,他低聲沙啞地說:“您覺得我應該怎麽做?他們希望我去死,而除了死亡,似乎我也沒有第二個選擇了。”
“……你的家族,恐怕始終信仰著舊神。”幽靈先生說,“現在你應該已經注意到這一點了吧?”
赫德緩慢地點了點頭。
幽靈先生平靜地說:“而你要知道,你沒必要與他們同流合汙。”
“可是,那是我的家人。”赫德說,“他們養育了我。”
“如果他們要你去殺死另外一個人,你恐怕不敢這麽做。”幽靈先生十分理智地指出了這一點,“是因為他們要你殺死的人是你自己,所以你才敢。”
赫德本性沒那麽糟糕。他或許是個自尊心強、色厲內荏、毫無主見的人,但是,他也不是什麽殘忍、嗜殺、冷酷的人。
赫德下意識縮了縮,然後低聲說:“我……我不知道。也或許……我只是……我只是想,只是想出海看看。看看他們究竟……究竟想讓我去做什麽。看看那最後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