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傅陵不大愛聽這種廢話連篇的例行文章,這次卻沒一心二用,而是表現得十分專心。
這是錢途到涼州後的第一份奏報。傅陵由衷佩服陸子溶的眼光,錢途這些舉措個個切中肯綮,他便給足了面子。
傅陵耐心聽完,拿出一貫對下人的和善:“做得很好,辛苦了。老鄭,帶驛官下去歇息。”
這是要自己掏腰包發賞錢了。
“還、還有一條……”此人忽然言辭閃爍,眼神飄忽。
“錢侍郎到任後,涼州當地州官便齊聚官府,要求大舜歸還所俘亂民。錢侍郎很快答應,當日就歸還了,而後涼州境內鬧事者自行散去。”
“啪!”
傅陵猛地一拍桌子,一改方才面目。
他本想拖些日子,不料這錢途一去就把人給放了。這些人本就是要放的,倒沒什麽大礙,只是……
一旁的吳鉤道:“這倒是奇了,錢侍郎從未司掌涼州事,為何他一去,那些州官就都來求了?”
定然有人煽動。
傅陵沉著目光,冷冷道:“州官如何求的?”
傳令兵訥訥開口:“當日屬下不曾旁聽,後頭有人轉述,州官們某句話屬下覺得好,便記下了。”
“涼州信非舜城,亦非城乎?齊人信非舜人,亦非人乎?”
四下傳來低低的議論,涼州州官都是沒讀過書的當地土人,不像能寫出這樣句子。卻無人注意座上之人面色陰沉得可怕。
“好……很好。”
傅陵咬牙切齒,竟將手中茶盞捏碎,起身便走。
離開正廳,他一個人在齊務司院子裡轉幾圈,大步踏過磚石,老鄭跑都追不上。這樣折騰半晌,他發泄夠了,喘著粗氣回到空無一人的內堂,頹然癱下來。
他不斷告訴自己,只是一句話罷了,陸子溶興許也和旁人說過這話,再傳到涼州去的,不一定相關。
心裡卻明白得很,此事最可能的解釋便是——
陸子溶通過某種辦法聯系了涼州,煽動州官和自己作對。
雙手不由得攥緊,他眉峰緊蹙,眼底閃著寒光。
他恨不得現在就奔回去,將陸子溶按在牆上,掐著他的脖子質問。他要看他認錯、求饒,再毫不留情地報復他辱沒他。
然而他看看桌上一摞什麽雞毛蒜皮都要讓他裁決的文件,隻得壓下衝動,重重哼了一聲。
此時前廳散了會,吳鉤趕來察看自家主子的情況。
傅陵一見此人便吩咐道:“你回東宮,將姓陸的看管起來,不可讓他走動,更不可與外人接觸。什麽都不要問,待孤夜裡親自審他。”
“看管起來……屬下明白了。”
東宮裡,今冬第一場雪薄薄地落下,尚未積聚出人眼可見的白,便已悄然融化,無聲無息,仿若不曾來過。
隻這天地間,的確更涼了些。
芭蕉小築的窗台上停著一隻白鳥,屋內,身著素衣、青絲披散的絕塵公子正捧著一份書信,專注模樣愈發顯出他眉眼精致。
這些天,致堯堂斷斷續續給他送了不少涼州的消息。副堂主海棠多次與他通信,言辭懇切地勸他離開東宮,和堂眾們一同到涼州謀大事。
陸子溶知道,海棠和她的手下不是不知道他的心志,只是實在不忍看他在東宮受這樣的欺辱。
可他們不懂的是,陸子溶之所以不肯離開,除了此種方法更為簡便之外,更是因為傅陵這個人。
倘若自己離開了,要如何處置傅陵?難道讓致堯堂直接不管不顧,殺了他麽?
就算下得去手,但如今的大舜,再找不出第二個過得去的太子了。
他別無選擇,隻盼傅陵終有一日能理解他的苦心。無論用多麽卑微屈辱的方式。
這次的信件隻講了一件事,他已聽聞錢途已交還了涼州亂民,卻還是第一次知道詳情。
致堯堂接了陸子溶的指令,讓涼州州官在錢途到達當日上門要人,錢途也得過他的吩咐,雙方周旋幾回做做樣子,便欣然達成一致。
當日,錢途簽署著文件,毫無語氣道:“這些鬧事百姓畢竟有罪在身,只因都是涼州人,大舜不好處置,才交還你們。帶回後亦不可輕縱,須按涼州律法處置。”
向來恭敬的州官們如今不發一言,只有為首之人問:“那位主管此事的齊務司前司長,大舜打算如何處置?”
此人是現任涼州知州羅大壯,被推選為知州前,只是個橫行鄉裡之人。
錢途按照公文上的官話回答:“黜為奴籍。”
有個跟來的涼州人大為惱怒:“動亂死了百余人,都是他怠惰所致,大舜居然如此包庇?!他本是齊人,大舜將這些百姓交予我們處置,是不是也該交出此人?”
錢途臉色冷下來:“陸司長在涼州時夙興夜寐、事必躬親,**事出突然,何來怠惰之說。陸司長祖籍在舜,不過是幼年長於故齊國,到底是舜人,如何能交予涼州人處置?”
“就算你們來處置,就算他並非故意,死了這麽多人,他這個掌事的竟只是貶黜?!”
錢途吹了吹墨跡,拿起這份押解涼州暴民的命令,緩緩走到說話之人面前,陰沉道:“陸司長曾是太子太傅,如今太子殿下代理國政,你的意思是,讓殿下給他的授業恩師判個斬決?”
“速去領人,領完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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