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事多少年了,陸子溶本還在想如何向錢途解釋自己的死亡,讓他不要因此而消沉,不曾想走在前面的竟然是他……
而且還飽含冤屈,死不瞑目。
屋裡沒有開窗,原本暖和得很,可陸子溶還是取下大氅裹住自己,又把燃著的炭盆挪到腳下。
他太冷了。
是他小看了羅大壯的腦子,以為此人不過是個鄉野村夫,不曾提醒過錢途要提防,誰料竟被他算計。
他也小看了羅大壯的無恥,甚至不審明案情,就不管旁人,當場斬殺勞苦功高的官員。
涼州法紀頹敗,雖貌似安穩,但內裡亂象非一朝一夕之功,即便收拾了羅大壯,也不會有本質變化。
但首先,要收拾了羅大壯。
見陸子溶醒了,負責照顧他的堂眾和大夫紛紛趕來。他一邊讓人把脈,一邊問:“這幾日涼州可有什麽動靜?”
“聽說羅知州似乎要做什麽,可幽州那邊突然來了舜朝的使者,說有要事商議。結果哄著羅知州陪他遊山玩水,最後什麽也沒說就走了,就是今日剛剛送走的,羅知州還當眾發了脾氣呢。”
聽到這些,陸子溶才明白是誰往自己的藥裡加了安神之物。
騙涼州知州出來遊山玩水,隻為拖延時間讓他多睡幾日。真是可笑。
睡醒了,就該做正事了。陸子溶聽大夫說脈象平穩,便吩咐一旁的堂眾:“替我拿一樣東西,和一個人。”
致堯堂正堂上,陸子溶高居主座,身上穿的卻只是素色家常便服,頭髮松松垮垮在背後一系,整個人帶著久睡初醒的慵懶,全無堂主威嚴。
可陸子溶這個人,他不威嚴時,眼底那不可剝離的淡漠才最為可怕。
修長手指夾起最後一頁,嘩啦一聲撇過去,他翻完了桌上的冊子,用朱筆勾上幾處,推到一邊,“我勾的幾處,再核算一次。此為證物,不可有絲毫差錯。”
旁邊侍立的是精通算學的堂眾,她趕忙接過,開始敲打算盤。
陸子溶這才將目光移到堂下,跪著的人雖被綁了按住,卻梗著脖子,滿臉倔強。
見座上之人看過來,他高聲道:“我有什麽錯!我不過是想換個地方做事,致堯堂還不許人走了不成?!”
陸子溶當然說得清此人罪在何處,但他覺得不必解釋那麽多。他靠上椅背,眯著眼眸,“本座不明白,致堯堂何曾虧待過你,為何想去涼州官府做事?”
胡塗胡亂掙扎著,重重哼了一聲,“致堯堂不曾虧待我,就是人人都說堂主冷酷無情,年年冬日都要殺幾個弟兄,誰知道何時輪到我?官府雖然沒那麽多報酬,至少講究律法,不會隨意殺人!”
“官府講究律法?”陸子溶輕笑出聲。
致堯堂每年冬日殺人,其實也有堂規,殺的都是故意害人性命的之徒。只是審理過程不公開,許多堂眾只見到殺人,並不知其原委。
但陸子溶仍覺得不用和此人解釋這些,沉聲道:“你罪行昭昭,依照堂規,致人死亡者可殺。但你並非故意,若能將功補過,為死者雪恨,本座自當從寬處理。你可願意?”
胡塗臉上的倔強終於褪去,他埋下頭,咕噥道:“我不想死。”
錢途死後第八天,羅大壯在被幽州來的使者折磨了一圈後,終於召集手下所有官員議事。
說是議事,實則是宣布錢途的罪行。羅大壯抱著胳膊坐在主座,朝小吏挑了挑眉,對方便站到堂前展開文書,高聲宣讀起來。
錢途在涼州官府沒有正式的官職,歸根結底只是陸子溶送來幫忙的,所以眾人只是稱他「錢大人」。如今人雖然已經死了,卻要死得名正言順。
小吏念了錢途的「十大罪狀」,除了一條貪汙受賄確有其事,另有八條是胡亂扣上去的,最後一條則是拖延救治、盜賣藥方致百姓喪命。
所以,他死有余辜。
小吏念完,眾人神情各異,卻無一人開口。
羅大壯道:“既然諸位沒有異議,那此份判決便張貼到城中,也好讓百姓們知道他們敬愛的「錢大人」的真面目。從前錢途經手事務良多,今後都由本官親自掌管——”
“我有異議!”
清脆卻氣勢逼人的聲音從門口傳來,眾人朝門口看去,卻看見幾名身著勁裝之人圍在門口。
門口的官員驚道:“你、你們是誰?怎麽進來的?!”
“我們——自然是打進來的。”為首的海棠帶隊,大步行至堂上。
羅大壯拍案吼道:“致堯堂?你們要與官府為敵嗎?!”
海棠輕哼,“我們與官府為友,可是官府裡出了叛徒,正好我們手上有些線索,自然要幫友方查明真相。不過,若涼州官府不用我們幫忙,也可以把我們趕出去——”
她四下環視,眾人都躲著她的目光,卻沒人真去趕她。只有羅大壯一人氣急敗壞,可見大家不吭聲,終究只是說:“方才已然宣讀事件真相,海堂主有何異議?”
羅大壯話音響亮,一直穿出官府正堂,鑽進門口停著的軟轎。
不大的轎子裡擱著礙事的火盆和炭爐,轎簾被挑開一條縫,轎中人輕淡道:“將胡塗送進去。”
看不見他的容貌,只見那如削蔥的手指、染霜雪的話語,便已令人心向往之,又畏不敢前。
卻無人得見,他在放下轎簾後便無力地靠著,慢慢從爐子上取下溫好的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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