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外頭來了一大幫人,京州府尹派人詢問情況。傅陵就找個角落坐了,奪過重九堂一案的文書翻閱起來。
翻過前幾頁給他定罪的部分,接著是案情經過,看見陸子溶親口審問出的眾人叛出致堯堂的緣由,他心中一緊。陸子溶聽到這些,定然十分難過,可那時自己還病在榻上,無法陪他度過……
不過,若他真的去了,恐怕陸子溶也是更糟心吧。
他很是無能。
再往後看,案情審問明白,便是眾人關於判決的爭論。幾名為首之人該殺就殺沒有異議,可不少堂眾是被誘騙而來,又沒來得及傷人性命,這就難辦了。
傅陵將雙方觀點一一看過去,這時出去盤問的侍從來報:“回太子殿下、諸位大人,來的是致堯堂的人,他們把重九堂各分部余孽都抓了!”
有人道:“本想這兩日去剿滅余孽,居然被致堯堂搶了先?一個江湖幫派,竟如此好心?”
也有人道:“重九堂分部的位置分明是東宮送給京州府的,他們致堯堂怎麽知道?”
府尹道:“帶他們進來。”
為首的是顧三,後頭跟著兩個堂眾,講述了擒拿重九堂的過程。府尹便道:“致堯堂真乃江湖義士,為官府分憂。是你們陸堂主的意思?”
不待顧三開口,就被身後的人搶話:“不是陸堂主,他這些天病著,是我們自己的主意。堂主只是吩咐我們把人送來罷了。”
說到「病著」二字時,一旁某張桌子上打翻了墨。
府尹問:“早聞江湖幫派上下分明,堂主不發話,你們便擅自做主?”
顧三拽了身後人一把,對方卻不理他,“我們這樣做,也是為了討好堂主嘛。致堯堂堂眾跑去重九堂,我們人人都是知情不報,若不做點什麽來彌補,堂主還不得要我們的命!”
他說這話時十分認真,顯然是真的恐懼有人要殺他。
致堯堂的家務事,京州府尹不打算過問,正打算隨便賞些銀錢打發了,傅陵卻忽然冷冷開口:“知情不報便要殺人,這就是你對你們堂主的看法?!”
對方愣了愣,卻又一抻脖子,硬氣地說:“陸堂主向來冷面無情,殺人從不手軟,我這樣想難道不對?”
傅陵攥緊拳,動了怒:“放肆!陸堂主為致堯堂付出多少心血,只因個性淡漠,你們就如此汙蔑他?!他從前在致堯堂遭受過什麽,你們並非不知,為何半分體諒也無?”
“堂主從前遭受過什麽?”那人一臉迷茫。
傅陵也愣住,陸子溶從前的事,他的手下竟不知麽?
……
陸子溶是悄悄離開堂裡的,怕讓海棠看見,以他身子虛寒為由不讓他出門。
他裹得厚,配個手爐在懷,外披蓑衣鬥笠,上馬前往重九堂營地。那處並不遠,算上搬運屍身,來回不到一個時辰,他雖不宜受風,這點行程還禁得住。
這一處營地位於水邊的山林中,他驅馬上山,此時尚無不適。
山腰處,重九堂搭建的帳篷已被盡數搗毀,物件七零八落,帳前橫著幾具屍體。營地本有重九堂數十人,將他們全部擒獲,卻隻殺了這幾個,可見其謹慎小心。
他找到了那具服製相異的屍身,看見凌威胸口插的一箭時,心裡忽地一抽。
他執掌致堯堂十余載,早已看慣生死聚散,可方才手下因為並不存在的罪名向他求饒,此時他心頭湧出一股熱流,融化了冰涼的體膚。
這是悲憫吧。可他憫的究竟是面前的死者,還是自己?
陸子溶微微垂首,長睫輕顫,將雨珠抖落在眼中。他慢慢上前,動作不大協調,不知被什麽絆倒,向前撲倒在地,讓風刮跑了鬥笠,腿腳也糊了泥。
大雨灌下來,他擦乾視線,正要抱起凌威的身子,卻見那沾著血和泥的手指稍稍一彎。
陸子溶一驚,抬頭再看,見凌威眉心處擠出褶皺,喉頭髮出的低哼幾乎要被雨聲掩去。
他還活著!
“凌威,凌威,聽得到嗎?!”陸子溶拍他的臉,手和話音都在發抖。
回應他的是凌威無意識的一轉頭,仍未睜眼。那箭插得深,應當是一箭倒下去,眾人就當他死了。
陸子溶感到自己被衝刷透了,力氣在流失,按照原本的計劃,他現在就該返程。可倘若將凌威帶回去救治,此人很可能撐不過這一路。
莫說凌威是他的手下,就是素昧平生,他也不能就此不管。
隻一瞬間便做了決定。他解下鬥篷蓋在凌威身上,將手爐塞進去,自己則去帳篷處的廢墟裡翻找。
重九堂本就沒有大夫,能找到的療傷之物也簡陋。陸子溶隻用一塊紗布就拔了箭頭擦了傷口,再纏住傷處止血。
這些事花費了他不少工夫。他意識到自己有些撐不住,得盡快帶著凌威返回,卻發現馬已不在身邊,竟自己跑去河邊喝水了。
不是多遠一段路,可他不得不抱著凌威過去,這對倍感虛弱的人來說困難不小。但陸子溶沒有別的辦法,隻好小心背起凌威,深一腳淺一腳向山下走去。
雨水將身子澆得冰涼,風吹透衣衫。陸子溶背上負重,腳下泥窪,撇不開黏在臉頰的濕發,睫上雨水模糊了視線,山路、河水、天和雲糅成一片,在通身力氣耗盡時,驟然暗淡。
腳下脫力,他撲倒在地,和背後的人一起滾落泥地,一身髒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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