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感到自己的手肘讓人抓住。他看向面前的人,這瞎子像是隨便一抓,隻抓住了他手肘,又覺得不太對,再慢慢挪到手腕。
“那……明日還是這個時辰。”此人開口似是費了極大力氣,“不打擾的,其實我、我……”
他動了動嘴唇,半晌沒說出後半句,有些失態地道了句「告辭」,便匆匆離開屋子。
花繼絕踉蹌著出了心月樓,到了街上又聞四下喧囂,便隻得往官府跑。他的住所在涼州官府,在這麽個燈火通明的夜晚,那似乎是唯一的安寧之處。
進入自己寬敞的居所,他立即反鎖了門,跌到座上。他靜靜坐了片刻,忽地一拳砸在桌上,咬牙切齒地發出悶哼。
這兩年他始終在邊境遊走,從未擔心會與陸子溶相遇。而此番孔義要他出使舜朝,他明知陸子溶在舜朝使團中,卻沒有拒絕。他暗下決心,必須遠離此人,杜絕公事之外的一切交往。
他覺得自己把持得住。只要不靠近,就不會再有不軌之心。
可誰知道——陸子溶竟主動靠近他!
他無法判斷陸子溶的意圖,像是真心結交一個摯友,又像是借私交影響他對舜朝的態度,又像是……
他逼著自己停止去想更多可能。
對於這份熱情,他起初隻想溫和有禮地拒絕,可中間不知怎麽的,他一再放縱自己,隻想多貪片刻,便陪陸子溶吃了一壺茶,聊了不少往事,竟還答應他明日繼續!
想著這些,他不住地搖頭,譴責自己做過的事。他知道這樣下去不行,再多看陸子溶幾眼,他心裡那攤死灰一定會複燃。
明日就去告訴陸子溶,他們之間隻談公事吧。
花繼絕如此打算著。
陸子溶離開心月樓便乘車回了秦州,秦州官府距邊境較近,到達時未及人定。
他先往正廳望了一眼,從半開的門裡瞧見石寅正在翻閱文書,這時一名衣著樸素之人上前稟報,貼著他耳邊說了幾句,石寅神色一變,揮手將對方趕走,然後猛地把桌上文書掃到地上,叉著腰喘著粗氣。
陸子溶緩步入內,“涼州區區彈丸之地,能搜刮多少油水,為何盯著不放?”
“自兩年前濟王之亂後,大舜至今四境安穩,國庫日益積累。也就田州造船有些花費,可如今船已造成,海也出了,不見你們帶回什麽來。再向涼州要錢,又為的什麽?”
石寅抱著胳膊別過頭,“出了海,找著了仙島,可不得再花錢……罷了,這不是我能和你說的,你自己回京問去吧。陛下不是倚重太傅麽?你怎麽不去問他?”
陸子溶靜立片刻,不用問,聽到「仙島」二字,他已差不多猜到了。
幾十年前,年輕的皇帝傅治決定在宮中建一座仙教的廟宇,遭到群臣反對。
當年,一名被齊複迫害的堂眾從致堯堂逃離,為解毒而溝通天地,竟意外悟得長生之法,由此創立仙教,不久就因為「求長生」而受到皇帝注意。
一來,那時舜朝並不安定,新建廟宇勞民傷財;二來,眾人擔憂仙教會施什麽妖術擾亂朝綱——皇帝與群臣周旋良久沒個結果,出於對長生之事的執著,他終於開了殺戒。
在那場腥風血雨中,殞命的大小官員加起來三百多人,其中品階與名望最高的禦史大夫,便是陸子溶的生父。
而今,舜朝的國力已容許皇帝隨意造船出海,但令陸子溶不快的是,倘若此番壓榨涼州真是為了皇帝修仙……那這位皇帝陛下,毀約也太快了。
畢竟濟王之亂時,陸子溶用盡心思救下他,卻隻讓他許了一個涼州。
陸子溶望向仍在惱怒的石寅,總覺得自己似乎遺漏了什麽。
他出門時見又有侍從進來找石寅,便在門口多聽了兩句:“已經查到,那個花繼絕的確是舜人,只不過是幽州官府舉薦的,具體來歷也不清楚……”
“那還不快去查?!幽州知州是丞相的自己人,這還查不到,要你們何用?!”
陸子溶還要處理今日送到的文書,沒聽他們查這個查那個,只是聽了一耳朵花繼絕的名字,便不由自主記掛著。
他在書房批複文書到後半夜,回了自己寢房,卻毫無睡意。
他支起窗子坐在下頭,這夜月光明亮,照得庭院如同白晝。他靠在椅背上微微仰頭,將心裡藏的那個名字吐出來,白日的事在眼前重演,他不禁勾起唇角,輕輕閉上雙眼。
這種陌生的感受他似乎從未有過。不,在夢裡有一次。兩年前濟王案中,他差點親手把傅陵捅死的那天夜裡,他在夢裡也是這種感覺。只不過對方是傅陵。
提到這個名字,陸子溶心中恨意便止不住地往上湧。他翻出那個裝滿了文章的木盒,挑了最初的幾篇來讀,字字句句都控訴著那人的暴行。
他憤恨了一陣,歎一句「反正是死了」,便扔掉木盒頹然靠在椅背上,竟漸漸生出些憂懼。
花繼絕此人沒有出身、沒有過往,他遊走在邊境為百姓排憂解難,卻遮住眼睛不將心緒示人,仿佛一個工具、一個符號。陸子溶同他見了兩面,艱難窺得些許他的真性情,也感受到他強烈的防備之心。
這樣的人物,真的是可以靠近的嗎?
他拒絕了世人,又憑什麽允許自己靠近?
花繼絕看上去那麽年輕,他沒道理選擇自己這個年紀的人。況且自己也不是什麽好相與的性子,曾因此被手下背叛,想來不討人喜歡。自己如此淡漠之人,一個朝氣蓬勃的青年必定會覺得無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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