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徹底被痛苦淹沒之前,他將渾身僅剩的力氣送到眼皮,最後一次睜眼望向座上那個素色身影。
明明離得很遠,傅陵卻好似看清了他的神情,是那樣安穩平和,似乎下一瞬就會醒來,做回那個風流清雅的絕塵公子,做回那個指點江山的陸太傅。
沿著用他屍骨鋪成的橋,越過天塹,走上一條光明坦途。
而當傅陵再閉上眼時,畫面開始倒退——從重生後種種付出與心碎,到前世的傲慢和凌虐,到跟著太傅讀書的美好年歲,最後定格在陸子溶初到東宮那天,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那天,他發現自己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人,恬不知恥地誇人容貌。陸子溶只是愣了愣,沒什麽特別的回應。
不過傅陵本就不需要回應,只看這一眼,他就夠了。
只有當今生走完,回首之時,才看清這一生的意義由什麽賦予。
“你還是對我好的……”
他輕輕念著,嘴角不禁上揚,將腦海中的畫面替換為初見這幅。
冬末春初薄薄的日光鋪灑在長往殿,傅陵感到全身的疼痛在這一瞬消失了。除了那場初遇,那個對視,那張令他銘刻在心的容顏——什麽都消失了。
這幅畫面,是他一生的注解。
“感謝上天……讓我得以……”
“把我的一切……獻給你。”
軀體布滿傷口和血跡,魂靈被吸去了,眼角大顆淚珠滾下,他卻挽起一個顫抖的笑。
最後的最後,他是笑著的。
…… ……
意識被攪成了一團漿糊。眼前光怪陸離,耳邊嘈雜不堪,也不知是從何而來的沉重響聲,好像什麽倒塌了似的。
“他娘的,黃花發瘋了!”
“仙長,它要拆了長往殿!”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那小子還沒死透嗎?!”
砰!
劈裡啪啦——
種種響動攪在一起,傅陵的頭幾乎要炸了。方才還順從忍耐,此時卻無法自控地掙扎起來,可他越是賣力,纏縛在他身上的藤蔓便越緊,仿佛下一刻就要把他碾碎。
“這破花不咬它的食物,衝我們發什麽瘋?!難道這人不夠誠心……”
“不,你看他的魂——是紅色的!”
“怎麽會……”
傅陵在疼痛之下無法理解她們的話,只看到大片的紅花在眼前炸開,顏色卻比上次的暗沉許多。他覺得自己將死,紅花是來收魂的,便停下了反抗。
未料這次傳來的是幽怨憤怒的話音:“為何去找黃花……背信棄義……”
“碎了……它碎了!你一個魂魄,要許多少人?!”
“這個魂魄我不要了,但它也別想要!我要毀了你!”
天旋地轉中,腦海裡的紅花轉移到身上,侵入他的腦子攪弄一番,再戳瞎雙眼,拔了舌頭;四肢筋骨處長出大片花瓣,撐開他的骨頭縫,扯斷他的筋脈,哢嚓一聲,如五馬分屍一般,將肢體拆裂成塊。
傅陵經歷了極致的疼痛,痛到最後便毫無知覺,如同死了。
轟隆——
啪——
“是紅花……這人的魂靈被紅花標記過,難怪黃花吃一口就吐了……它們打起來會砸了長往殿啊!”
“蠢貨,它們是要砸了這座山!叫上所有仙子,速速下山!”
“那這個人……我們不管他麽?”
“你沒見紅花快把他拆了?讓他自生自滅去,反正是個找死的!”
諸般聲色漸遠,傅陵至此失去五感,靈台湮滅,如歸虛無。
砰!
咣當——
轟隆隆——
…… ……
獵戶丁老大每日上山打獵,就把家安在了山腳下。這天他正在擦拭槍,忽聽外頭轟隆一聲巨響,連忙出門查看。
只見山頂上那名喚長往殿的寺廟,頃刻之間已成廢墟。
“裡頭那麽多漂亮姑娘呢……罷了,她們都是神通廣大的仙人,肯定不會有事。”
丁老大想著,提槍進了山。待他轉悠半日,扛著幾隻死兔子往外走時,卻見靠近山腳的溪邊,不知何時多了個渾身是血的人。
血也不知哪來的,明明身上沒有明顯的傷口,皮膚光滑得如才長出來一般,只有衣裳被撕得破破爛爛。他胡亂在地上爬行,雖然四肢都在,但接合處顯然斷掉了,根本無法站立。
每動一下,他俊俏的面容都會扭曲,無法控制地發出悶哼,似乎極為痛苦。
丁老大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此人爬行的軌跡歪歪扭扭,幾次撞上石塊,還有幾次幾乎爬進溪水裡。他由此斷定,那大睜的雙眼其實是瞎的。
“喂。”丁老大禁不住叫了他一聲,對方卻沒有任何回應。
不知從哪跑來三隻捕獵的鬣狗,此人竟全然不知躲避,生生被它們從身上踏過去。爪子拍在他英俊的臉上,撕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不僅瞎,而且聾。丁老大捏了把汗,幸好鬣狗是在夜裡捕食,不然這人還不得交待在這。
丁老大本想管管,至少把這人帶去醫館;可轉念一想,長往殿才塌了,這人傷成這樣,會不會和她們有關系?若不小心救了仙教的敵人……
丁老大最終還是覺得,尋常百姓惹不起仙人,看了眼蜷縮著的半死不活的人,獨自回去了。
接下來的幾日,丁老大再沒見過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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