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滇牽著馬慢慢往前走,聽著路邊人的在討論這些事情,忽然有種奇異的感受,在廟堂之上構建出的那些不甚成熟的想法,一點一滴緩緩滲透落到實處,竟然是這種感覺,忽而又覺得之前在宮中提出那些想法時過於草率過於理想,甚至隱隱有些愧疚。
在案牘間輕飄飄地一句話,朱筆在紙上落下的一個字,都可能關乎到無數人的性命,那些他同卞滄同聞宗甚至同梁燁產生爭執互不相讓的點,或者是彼此退讓達成妥協的決策,都是千萬黎民百姓的未來。
哪怕他再謹慎,他以為的能用到這個時代的東西對大梁來說都太過激進,而他歸根結底是個商人,涉及政事不成熟的地方太多,要學習的地方也太多。
也許他的離開對梁國來說未必是件壞事。
王滇有些悲觀地想。
“煩請三日後,將這封信交給河西王氏商行底下船隊的管事於廊。”王滇將信封交給遞信的人,頓了頓,又拿出一封信來。
對方捏住了一角,王滇卻沒松手。
“公子?”對方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王滇盯著信封上“子煜親啟”四個字,從胸腔深處蔓延出一片酸澀難,被梁燁沒日沒夜追殺時並不覺得如何,可如今真要離開北梁了,他卻開始難過。
明明這個時代對他來說落後又陌生,梁燁是個糟糕的戀人,大梁是個糟糕國家,但卻都讓他產生了“離家”這種感覺。
明明都爛透了,以後真見不到了卻讓人無著無落。
寒風蕭蕭,蒼色群山綿延,灰暗冷白的天空沉沉壓在頭頂上,幾隻寒鴉嘎嘎叫著飛過,船帆被風鼓吹而起的聲音厚重又刺耳,船夫嘹亮的吆喝聲和船上往來的船客嘈雜聲交織在一起,竟有種喧嘩而蒼涼的寂寞。
王滇披著厚重的披風,攏著袖子站在船頭,身後熱鬧朝天的人群仿佛都被靜了音,船離岸邊越來越遠。
兩日前,樓煩和東辰宣布開戰,而那時候,梁燁和那些暗衛還被纏在河西縣最北邊,很快便失去了蹤跡。
這幾天追來的人少了許多。
應該是回去了。
王滇捏緊了袖子中的那封最後也沒能交出去的信,在寒風中滿意地扯了扯嘴角。
這才是他喜歡的那個梁燁,就該這樣果決冷酷。
他拿出那封信,隨手扔進了水裡,垂眼看著信封被水浸透,拍了拍手,瀟灑的轉身離開。
“駕!”
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龐大的船隻已然離岸好一段距離。
“王滇!”急切又憤怒的嘶吼聲自岸邊響起,情急之下用上了內力的聲音清晰而有力地刺穿了寂靜凜冽的水面。
王滇腳步一頓,旋即哂笑,連幻聽都這麽真實,屬實病得不輕。
他壓下心底忽然湧上來的隱秘期待和欣喜,心想有點出息吧。
剛想抬腳,卻鬼使神差地轉過了身子,
然後猝不及防同岸邊橫刀立馬的梁燁對上了目光。
梁燁穿著件灰撲撲的勁裝,半邊臉上濺滿了血,他腰背挺直坐在馬上,雙目赤紅緊緊盯著船頭上的轉頭回望的人。
然後對方臉上露出了個燦爛的笑容。
“王滇——”梁燁雙目血紅,神情陰鷙駭人,聲音仿佛從牙縫裡生生擠出來,刀柄被生生捏碎。
然而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王滇慢慢離得他越來越遠。
王滇閑閑地將兩隻胳膊搭在欄杆上,目光專注笑容滿面地看著梁燁越來越模糊的身影,抬起手二指並攏印在了唇上,輕佻又隨意地往他所在的方向一吹。
而後瀟灑轉身,消失在了梁燁的視線中。
岸邊落葉蕭蕭而下,被寒風吹著打著旋落在了水面上。
轟轟烈烈,草草收場。
第103章 信紙
船離岸邊越來越遠, 梁燁身後終於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
“主子!”充恆往旁邊狠狠啐了口血,“都解決乾淨了。”
梁燁翻身下馬,面無表情地將掌心不甚扎進去的髒東西拔了出來。
充恆往左右看了一圈, 沒有看見王滇的身影, 頓時明白過來主子沒能追上人, 心裡咯噔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向梁燁。
梁燁低頭用布條仔細地往掌心上纏, 垂著眼睛道:“王滇往水裡扔了封信, 讓人撿回來。”
“是。”充恆一揮手,身後便有數名暗衛齊齊躍入了冰冷的水中,約莫過了一刻鍾,有人帶著早已被浸泡得不像樣的信封上了岸。
水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梁燁撩起眼皮看了眼上面洇開的汙糟墨跡, 伸手拿了過來,布條中滲出的血很快就將信封一角染紅。
梁燁盯了半晌,而後隨手將那泡爛的信封扔到了地上,翻身上馬攥住了韁繩, 沉聲道:“回宮。”
充恆忍不住低頭看向地上那封信, 然而很快就被馬蹄踩得稀爛, 陷進了泥裡。
按照原定的時間,他們本該是兩日前啟程回大都, 但是因為主子追到了雲水, 不等不快馬加鞭, 原本十天的路程被壓成了五天, 一行人跑死了好幾匹馬。
梁燁回宮的路上異常沉默, 幾乎讓人窺不見任何情緒, 反而讓充恆越發不安。
回到大都那日, 好巧不巧,正是十五。
朝臣們看著龍椅上眼睛裡滿是紅血絲的梁燁,沒敢問為何忽然取消了封後大典,更沒敢多問為什麽他忽然消失了這麽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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