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一眼,他便知——這是辛鈐的手。
“你怎麽來了?”燕澤玉語氣略有驚訝。
“怎的?不歡迎我?”男人勉強勾唇戲謔道。
“不不不——”燕澤玉哪敢稱是,搖頭如撥浪鼓。
男人的身影逆光,表情看不太清,直到走近了,燕澤玉得以瞧見。
辛鈐似乎比幾天前更疲倦,眼底壓著一抹青灰,像是好幾日未曾安寢似的。
“事務很繁瑣嗎?”他詢問。
辛鈐搖頭不語,似乎沉澱著重重心事。
這樣的辛鈐很少見,燕澤玉不免多看了幾眼。
男人迎著他的視線,幾步走近坐在了軟榻另一邊,也捏了一小撮草糧喂小兔子,但小兔明顯很怕他,遲疑地縮在小窩裡,不肯動彈。
辛鈐今日情緒外露得格外明顯,瞧見小兔子畏懼的模樣,男人眉宇間的興致褪了些,歎了口氣,隨手將草糧放到兔子窩邊,拍拍手心的草屑。
“呃……剛才我還喂了它,大抵還沒餓呢。”燕澤玉解釋道。
辛鈐捏捏眉心,揮揮手表示不在意。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兩人都未開口說話,空氣中漂浮著安靜。
半晌,辛鈐撩起眼皮望向他,目如點漆。
一串用細線串起來紅梅花手環被遞到燕澤玉面前,底下還壓著一封白信。
燕澤玉定定看著,仿佛冥冥之中自有牽引,莫名心神一震,心尖尖刺痛。
他滾了滾喉結,才緩緩抬頭去看辛鈐。
“這是什麽?”
辛鈐頓了頓,薄唇翕張最後還是不語。
燕澤玉的眼皮又開始狂跳,連帶著燕澤玉不安的心跳,一聲聲砸在耳膜,猶如雷鼓。
白信打開,裡面只有薄薄一層宣紙,上書——
淨霧林入口,左手,第十六顆松樹。
一個陌生的地址。
燕澤玉抬頭,怔怔地看著辛鈐的眼睛。
“亂葬崗那顆枯萎的梅樹,今年開了花。”辛鈐聲線有些沉悶。
男人將梅花手串放到他手上。
大抵是從男人懷裡拿出來的緣故,梅花花瓣染了辛鈐的體溫,不涼手,甚至有些類人的溫熱。
聽見‘亂葬崗’時,燕澤玉心底的預感幾乎被坐實,他眼皮顫抖得厲害,幾欲開口是唇瓣也抖著。
“淨霧林……什麽意思?”聲音裡壓著哭腔。
“那裡隱秘,背靠山脈匯集天地靈氣的風水好地……適合造墓。”
辛鈐斂了眉眼,第一次沒接住來自少年的目光。
辛鈐沒說是誰的墓,但彼此心照不宣。
燕澤玉忍了半晌的眼淚終究沒噙住,‘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劃過側臉還未愈合的傷口,一陣陣刺痛。
“不能帶回大晏安葬嗎……”
少年哭腔很重,喉嚨似乎被誰掐住,一字一句都很艱難,尾音顫抖著。
辛鈐沉默地抿了抿唇,掏出懷裡洗淨的、屬於燕澤玉的手帕,遞了回去。
燕澤玉沒接,反而扯住男人的衣袖,指尖因為太過用力而泛白。
“真的、不能帶回大晏嗎?”
熱淚一顆一顆滴落到男人手背上,辛鈐垂頭看著少年,眼底黑霧繚繞似乎遮擋著一些沉痛的情緒。
可辛鈐還是沒開口。
虛無縹緲的承諾只會成為日後愈發沉重的枷鎖,即便只是安慰,他也說不出口。
燕澤玉從男人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啜泣的氣聲短暫停止一瞬,他望向手中的梅花手串。
是紅梅。
殷紅,深沉,血一樣的色澤。
摘下枝頭的梅花活不了多久,這才沒一會兒,花瓣就軟塌塌地垂落了。
脆弱,易碎,生命短暫。
他想起大哥說‘等我接你回家。’,母后說‘蟄伏而後再起’,父皇說‘皇兒乖’……
長樂宮後院的梅花也是紅色,盛開時會成為闔宮上下最動人的風景。
一幕幕恍若猶在眼前。
“我想帶他們回家……”燕澤玉呼氣急促,幾乎泣不成聲。
但他知道,這已經成為了不可能完成的奢望。
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一直往外湧,止都止不住。
男人歎息一聲,捏著他的下巴將臉往上抬,軟質的手帕覆上眼簾。
眼睫被手帕壓住,癢嗖嗖的,日光也被手帕擋住。
燕澤玉短暫地陷入黑暗。
濕潤的眼淚將手帕染濕,黏糊糊的貼在臉上,說實話,這感覺一點也不好,但又莫名有種心安。
不用看,不用聽,不用想……大腦被放得很空……
“小玉,別哭。”
男人的聲線很低沉,比以往都要喑啞。
頭頂傳來安撫似的觸感。
燕澤玉今日懶惰,並未束發,一頭如墨青絲盡數披散在身後,男人似乎更靠近了些,指尖穿過縷縷發絲,有一下沒一下地往下梳順。
世界仿佛都退遠,隻余下兩人。
安定又靜謐。
燕澤玉從未與辛鈐提起過,關於父皇母后懸掛曝曬與城門上的不瞑目的頭顱,也從未說對於過大哥萬箭穿身,屍首不明的憤懣。
但辛鈐像是洞察人心的靈媒,亦或是潛入夢境的神明,將他在心底祈求過千萬次的願望實現。
葉漣告訴過他,亂葬崗也並非真正的亂,而是專門挖出的坑洞,用來填埋大晏俘虜屍首的。有專人看守,且以血下過詛咒。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