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相爺睜開眼睛慈祥地笑了笑:“如此甚好,我最後一樁心事也總算了了。”
我心裡沒由來地一緊,聽見老相爺緩緩道:“你陪我去個地方吧。”
聽完了老相爺要去的地方我愣住了,盯著看了良久,直到從平靜的面相下看見老相爺的決絕,終於收回視線埋下頭來,拿手背使勁按了按發酸的眼眶。又緩了一會兒等一腔情緒穩定下來才探頭出去對阿恆道:“咱們不回長樂坊了,去興慶宮。”
興慶宮大門緊閉,高牆林立,雍容華貴亦或是蒼茫大氣都被圈在裡頭,不容外人侵擾。直到看見老相爺下了馬車,守門的侍衛才將兩扇宮門大開,就地跪下,像是在迎接許久未回家的主人。
老相爺這次沒有駐足在門口,而是緩緩步上台階,臨近宮門,回頭衝我們道:“玉哥兒和阿恆隨我進去,其他人在外面等等吧。”
阿福叔領著兩個孩子在門外停下,目送老相爺一步步進了門。我略一回頭,只見老人家站在門口淚流滿面,對著老相爺有些遲緩的背影跪了下來,深深一拜,竟像是訣別。
我趕緊收回視線,不忍再看下去了。
我平生第一次進到這個地方,興慶宮自打老王爺病逝後就沒人住了,裡面卻打掃得一塵不染,雕梁畫棟精妙絕倫,花草林木欣欣向榮,不見半分頹敗之意。
老相爺自打入了門就不用人攙扶了,走得雖慢一些,腰杆卻挺得筆直。他仔仔細細看過了興慶宮裡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臉上的每一條褶皺裡都沉澱著一份從容,他就像一個在外漂泊了多年的浪子,總算回家了,這裡承載他的一切,也包容他的一切。
我和阿恆默默跟在後面,一時間連腳步都放緩了,生怕驚擾到什麽。
繞過前殿的花萼相輝樓和勤政務本樓,畫風一轉,映入眼簾的是一頃碧波的百畝荷塘,如今正值荷花花期,正應了那首詩——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老相爺看著滿池荷花笑了:“世人都說寧親王殺人不眨眼,殺完了往龍池裡一扔就了事。其實這池子裡沒有屍骨,藕節倒是有不少,留待秋天結蓮子吃的。”
再往前就是一座亭子,從岸邊一直連接到湖心。我們陪著老相爺登上亭子,在靠近水面的圍椅上坐下來,微風浮動,滿池荷花競相低頭,拂起一陣荷花香。
老相爺看著我道:“你呀,跟當年的我很像,也是追著一件事就不撒手,不弄明白不罷休。如今多年的冤案總算沉冤得雪,以後便不用畏手畏腳了,挺直了腰杆乾你想乾的事,讓他們瞧瞧咱們的小神童不是方仲永,即便長大了本事也還在。”
我使勁攥了攥拳才勉強做了個笑出來:“謹遵老相爺教誨。”
阿恆上趕著追問:“玉哥兒像您,那我像老王爺嗎?”
老相爺哈哈一笑,殘忍地如實道:“不像。”
阿恆:“……”
老相爺繼續道:“不要叫他老王爺,他生平最忌諱別人說他老。不過後來我也想明白了,他不是怕自己老,只是害怕不能陪我走到最後罷了。”
老相爺看了看龍池裡的滿池水華,輕輕笑了:“哪怕最後老眼昏花,耳朵也聾了,他也是一身的風骨。”
“我隻恨自己生的太晚,沒能陪他一起經歷過那些苦難,君生我未生,吾生君已老,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是那副喜怒不形於色的樣子了,倒是我,一直承他的庇佑。”老相爺看著我倆笑了笑,拉過我和阿恆的手交疊在一處,“所以啊,你們要好好珍惜,所有一起經歷的,無論是悲是喜,是福是禍,能一起走下來,都是不枉此生。”
我忍著眼中酸澀點了點頭,看看阿恆,眼眶也紅了。
老相爺輕輕歎了口氣:“好了,不說這些了,阿恆,你幫我去取樣東西吧。”
阿恆趕緊站起來:“什麽?”
老相爺道:“在後殿王爺寢宮,他給我留了一封信,我怕是走不到那裡了,你去幫我取來吧。”
阿恆點了點頭,動身去取,剛一轉身我就見他抬手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估計也是實在忍不住了。
老相爺坐在這裡,目光卻好像放到了很遠的地方,他輕輕道:“濯兒是個好皇帝,當今皇上也是個好皇帝,只是他們李家的皇脈向來壽數不昌,如今兩個成年的皇子都不堪用,五皇子太小。四皇子還朝時日尚短,咱們大周必定要生禍端了。我們這些老東西們都不行了,還得靠你們這些年輕人。玉哥兒,你記得,一國之本,在於根,根繁則葉盛,源清則流長。遠小人,覓賢者,鞏固國本,除內憂,安邊境,則民可安,國可興。吏部能識賢否,刑部可辨枉直,戶部直系民生,禮部明典頌儀,工部澤川浚水,兵部秣馬厲兵,賢臣良將上下一心,人人不為私利,則天下大同。這是王爺和我都為之努力過的盛世,只是要到這種程度,咱們大周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啊。”
我埋下頭去,突然就忍不住了,泣不成聲。
我慢慢消化,又過了會兒,老相爺突然看著我道,“伶兒,是你來接我了嗎?”
我記得老相爺說過,他有個友人跟我生得很像,含著淚點了點頭,笑道:“是,蘇哥哥,伶兒接你來了。”
老相爺拉著我的手點了點頭,又看著我身後道:“祁侍衛也來了,我就說,他不放心你一個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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