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輪圓月倒映在院子正中的蓮花甕裡,被往來行走的人震得碎裂開來,被滔天業火暈染開來,漫出了血一般的顏色。
我大夢初醒一般哭著喊著要見陛下,我不明白明明前幾日還跟我下棋逗趣的人怎麽會轉頭就把我家抄了?
恰好宮裡傳來旨意,要召我入宮覲見。
我跟著一個不知道叫富貴還是吉祥的小太監往宮裡去,途徑清寧宮,只見各位穩婆嬤嬤屋裡屋外穿梭,小宮女們端著銅盆熱水進進出出,院子裡有一幫道士在設壇做醮,煙熏霧繚弄得跟陰間似的。
隱約間好像從哪裡傳出一聲啼哭,緊接著穩婆出來報喜:皇后喜誕龍種,是個皇子!
眾人歡天喜地跪了一地,玉皇大帝、觀音菩薩還沒謝完一遭,又有一人跑出來道:“皇后娘娘血崩了,快召太醫!”
人們剛松下的那口氣又被提了起來,於是又是一通雞飛狗跳的忙活。
帶我來的那個小太監被支使去幹別的事了,我一個被召來面聖的人被扔在人來人往的清寧宮門口,沒人顧得上我。
可能這就是上天施舍給我的最後的機會吧,我愣了片刻之後當機立斷,先是偷偷潛回了自己在宮裡的住處,收拾了一些值錢的物件兒,偷了一件小太監的衣裳,沿著高聳入雲的城牆根,一路往城門而去。
走出去沒幾步,我聽見清寧宮裡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慟哭聲。
那天晚上亂的像一團結在一起如何也扯不清的麻線, 柳家被抄、皇子誕生、皇后殯天……原本我還擔心出不去宮門,可那一晚進進出出的宮女、太監、太醫、大臣早就亂成粥了,城門郎根本無暇顧及,連問都沒有問一聲就放我走了。
好巧不巧,剛出宮門就有各府院衙門的馬車候在門外,有個車夫急著出恭,韁繩都沒栓牢就跑了,於是我又順理成章地順到了一輛馬車。
去東市口找了一個老實憨厚的車夫,我在看似無處遁逃的月光之下逃離了那裡。
馬車一路向前,我看著頭頂白慘慘的月光,不明來路,不知歸途,我甚至想不清楚自己為什麽要逃,柳家都沒了,剩我一個人在這世上孤苦浮沉,還不如隨著爹爹娘親一起死了乾淨。
車速漸漸慢了下來,因為我看見了一棵挺適合上吊的歪脖子樹。
打發走了車夫,我找了條還算結實的綢布往歪脖子樹上一搭,壘了幾塊石頭,正準備踩上去,卻恍惚之間好像聽見了一聲嬰孩的啼哭。
那聲音哭哭停停,像那種淒厲的小貓叫,回蕩在張牙舞爪的樹林間,經久不散。
我循著聲音看過去,登時起了一身的毛毛汗——那聲音赫然來自我剛剛下來的馬車!
我戰戰兢兢地掀開車簾,看見了一個被黃布包起來的小肉團子。
一夢驚醒,不管過去多久了,再夢見那一夜還是清晰如初。
寒冬臘月天裡硬是嚇出了一身冷汗來,我提了提蓋在身上的硬棉被,卻一點都沒覺出暖和來。
許是因為太潮了,這床被也不知道有多久沒曬過了,吸足了這裡的潮濕氣,感覺使點勁兒都能擰出水來。要靠它來暖和我,倒不如說是我暖和它,這麽些日子了還沒暖和過來。
不知道哪裡鎖鏈輕響,不見天日的地底下突然打進一束光來,還不等我適應,那光就又倏忽不見了,一切重歸黑暗,暗裡卻夾雜了一串平緩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最後在我牢門前停了。
我偏頭看了看,笑了,“原來是林瓊林大將軍大駕光臨。”
“你不用跟我陰陽怪氣的,”老頭道,“我知道你心裡怨我。”
說到這事上我還是恨得牙癢癢,也不跟那床捂不熱的被窩置氣了,一把掀開任由那點熱乎氣遊走,幾步上前質問道:“你為什麽要帶他們回來?!”
“我不想再逃了,”老頭耷拉著眼皮波瀾不驚道,“我已經逃了十二年了,十二年提心吊膽,跟山蜂作伴,住四處撒風漏氣的破房子,這樣的日子我過夠了。”
“所以你就拿大狗子交換,踩著他換你的榮華富貴、功名利祿,”我一把把人拽過來,“你別忘了,他是陳皇后的親骨肉,你這麽做對得起陳皇后嗎?來日九泉之下,你有什麽臉面去面對她?!”
“他早晚是要回去的。”
“大狗子如今才幾歲?你現在把他送回那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城裡,他能活幾天?”
“他在你的庇護下,永遠都不可能長大,永遠都不可能回去!”那隻鷹爪似的手覆在我手上,冰寒入骨,竟比我還涼上幾分,硬生生將我抓在他前襟上的手撕扯去,“你根本不是怨我過早地把他暴露出來,你就是想把他藏一輩子,你就沒打算有朝一日讓他回去,是嗎?”
我與他僵持片刻,頹然垂下了手:“那地方有什麽好的?”
老頭也歎了口氣,“再怎麽不好,那都是他家,他身上流著那個人的血,就注定不可能安安穩穩過一世。”
我順著牢房冰冷的石壁滑下來,“兩個孩子怎麽樣了?”
“安置在縣衙的後院了,”老頭道,“你放心,大狗子身份沒確認之前,沒人敢動他。”
“大狗子他……”我張了張嘴,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大狗子他還好嗎?
大狗子他能接受嗎?
大狗子他……恨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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