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不忍心地提醒他:“現如今牛角山也不是當年的牛角山了,戰火燒過的地方大都十室九空,鎮子上現在都沒人了。”
“山還在嗎?”
我愣了下:“……還在。”
“山還在就行,”老頭咧開嘴笑了,“柳鋪人靠山活,只要山還在,柳鋪就沒不了。”
我也跟著笑了:“也是。”
老頭笑完了又慢慢歎了口氣:“你老實說,你這些年有沒有恨過我?”
我也慢慢地斂了笑:“有。”
老頭拿胳膊肘杵了杵我,“說說,什麽時候?”
“……在你把大狗子送到我身邊的時候,在我們被那個乳母敲詐的時候,在我拿著把破菜刀在破廟裡拚命的時候,我都恨你,恨得牙根癢癢,恨不能拿刀砍的是你。你就那麽輕易地把一個活生生的孩子送到我這兒來,然後就不管了?你是真不怕有一天我過不下去了,帶著大狗子去投河啊。”
老頭還是笑,被煙葉子嗆到了,邊笑邊四處漏煙,“可你到底還是把他養大了,不經歷過這世上的險和惡,你怎麽能獨當一面?既然你當初選擇活下來,走的就不可能是康莊大道,我拉得了你一時,拉得動你走一輩子嗎?”
“所以這次也是,你把我們帶回來了,又不管了,自己一走了之?”
“現在你們都比我有本事了,還指望我一把老骨頭能幫你們什麽?”
我點點頭,站起來打拂了一下身上的稻草屑,衝他伸出一隻手來:“走吧。”
“去哪兒?”
“你走的時候我不一定有時間去送你,今日就算給你踐行了。”
“臭小子,”老頭抿著嘴笑了,“那我要喝杏花村的酒。”
“行。”
“還要吃清風樓的紅燒獅子頭。”
“你知道我一個月拿多少俸祿嗎?”我白了他一眼,“你怎麽不說你要吃禦宴呢?”
“不請就不去了。”
“請!”我伸手拉他起來,“走吧。”
老頭什麽時候走的我不知道,只是自那天之後就沒在長安城再見過他。
二狗子倒是趕在冬天第一場雪下來那天進了京。
我一大早就去城門口等他,從第一片雪花落下一直等到大雪沒過腳踝,還沒見著半個人影。
眼看著城門要關了,從暮雪深處又來了幾個人,全都身披鬥篷,頭戴箬笠,身上白茫茫的一片。
有個看身形還像半大少年的剛進城門就開始四下張望,口中呼出的白氣模糊了面部輪廓,可那雙眼睛在暮色中猶亮。
視線與我一錯之後便移不開了,我慢慢起身上前,那個人裹著一身風雪迎面撲來。
冰霜冷雪沁入脾肺,我將人牢牢抱在懷裡。
“二狗子,回家了。”
第181章 家人
相比於大狗子這幾年來猛躥個子,二狗子還是瘦瘦弱弱的一小個,隔著厚重的鬥篷我都能感覺出來他身子骨纖細,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激動,整個身子都在輕輕顫抖著。
我不敢說對哪個孩子有更多的偏愛,但要說虧欠,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二狗子。
大狗子因為身份使然,又是第一個跟著我的孩子,我自然是費盡了全部心思。而等到二狗子出現,我幾乎是抱著養一個是養,養兩個大不了多一張嘴吃飯的心思才把他留下的。
他們小的時候日子過得苦,那時候小鶯兒還小,沒有奶到了夜裡就餓得鬼哭狼嚎,大狗子不勝其煩蒙著被子睡覺,二狗子卻會拿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心翼翼看著我。
我到後來才讀懂那個眼神,他是害怕他睡著了我就會把他丟了。他的過分早慧讓他很小就知道大狗子才是這個家裡的原住民,而小鶯兒還太小,如果真的撐不下去了非要丟一個的話,他一定是被選擇的那一個。
他這種擔驚受怕的狀態一直持續到我能跟著大人們上山,能帶回來銀子。等日子好過一些了,吃穿不再成問題,小孩子們又學會了新技能——撒嬌才會又糖吃,小鶯兒更是一個活脫脫的踐行者,到了二狗子這裡卻變得遲鈍了。過分早熟讓他早早就當起家來,他第一次做飯的時候甚至還不及灶台高,而那個時候大狗子也還只是個在院子裡和尿泥的小娃娃。我在山上回不來的時候家裡基本就靠二狗子操持,還要幫著大狗子和小鶯兒闖了禍善後。
我知道他心裡那份擔憂一直就沒放下過,他只有把自己變成這個家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才不會被拋棄。
他幾乎沒什麽事情是讓我操心的,到了讀書的年紀我也只是負責把他領進門,至於他後面的求學、步步上來的科考,我其實都沒有參與過。
威嚴壯麗的長安城,大狗子本就屬於這裡,小鶯兒是因為跟著我,而二狗子卻是一步一步憑著自己的本事走到這裡的。
我倆也不知道抱了有多久,我試圖用自己那點薄弱的體溫來融化掉二狗子身上的積雪,結果雪越下越大,反倒將我倆都快蓋住了。我這才松開他,轉而拉起他的手來替他暖手。拿筆作文章的一雙手卻長滿了凍瘡,我把手拉到嘴邊哈氣,皺眉問道:“這一路上冷吧?”
“還好,”二狗子還是嘻嘻笑著看著我,“玉哥兒,你比以前更好看了。”
我愣了愣,這才意識到我身上穿的常服是阿恆還在的時候幫我置辦的,不是什麽稀罕的料子,但也比打了補丁的麻布衣裳好了不知道多少倍。二狗子沒見過我這身打扮,一時看著新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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