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大承史·寧相傳》
寧琛,字如深,璩寧縣人。承平三十八年狀元郎,承平帝欽點佐政大臣。
及承平崩,承化立。封如深為謹學大學士,隨侍御前。如深多出奇策,興辦典市、助帝立內閣。
北疆戰事起,如深赴任監軍,深入狄營。承化帝御駕親征,與其裡應外合擒北狄大王子,得鄯城、定邊和。
後還京,拜內閣之首。平定堯津匪患,再任少師,教幼王景。
承化六年官拜宰相,興士農工商、辦民學,舉“自由、平等、文明”之論。大承盛世自此開啟,承景帝年間至頂峰,數百年延續。
後世有云:
寧相一生功績無雙,同承化帝君臣相得。
帝相皆終生未娶,後相攜同遊,或與民同樂市井,或自在歸隱山林。
……
1.
H市,京大醫務室。
四周是雪白的牆壁,床邊拉了一半的簾子。躺在醫用床上的人五官清潤,烏髮柔軟地搭在額前。
垂下的眼睫輕微動了動。
隨後,寧如深眉一蹙睜開了眼——
入目的陳設陌生又熟悉,他一陣恍惚。
半晌清醒:自己真的回來了……
在另一個世界過完了一輩子,再回到這裡,已經是歷經六十年的事。就像是南柯一夢,不知是不是真實。
寧如深恍惚了陣,一個回神:
對了,孫少永呢?
腦袋還痛得七拱八翹,他沒顧得上,忙去摸自己的手機。
正在這時,醫務室的門忽然打開。
孫少永推門進來,愣了一下,隨即驚喜,“如深!你醒了?我就去上個廁所的功夫……”
寧如深看著不再麥麥壯壯的孫孫,一時更加恍惚,心跳不自覺緊張加速:
“爾康——”
“誰是……”孫少永欲罵又止,還是坐過來,“感覺怎麼樣?頭還痛嗎?”
寧如深顧不得回答這些,抓住他問,“你還記得嗎?”
“記得什麼?”
心跳驟然懸停了一秒。
下一刻,就看孫少永嘿嘿一笑,“睜眼見嗎?”
高懸的心臟緩緩落下,寧如深鬆了一大口氣,隨之而來的是安心和驚喜:
不是夢,在大承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他一爪子呼過去,“你是想嚇死我嗎!”
“嗷!我不就喘了口氣…”
孫少永捂腦袋,“對了,我發現在這邊的一分鐘,相當於在那邊的一年。”
還真是…!寧如深問,“那我?”
孫少永掏出手機,感嘆,“我給你掐了個秒錶,你活得還真長啊。”
“……”
有心了,但也是沒必要。
那自己就是躺了一個小時。
寧如深放下心的同時,又想起李無廷來,“那李無廷……”
“喔對,你的皇帝!”
“怎麼了?”
“我在回來之後查了一下。”孫少永立馬翻出手機網頁,“還真有這個人,你看。”
寧如深趕忙湊過去。
網頁上竟是篇財經報。
說的是明承集團現任掌權人李無廷,年紀輕輕就接任了集團,能力不容小覷。
上面還附帶了一張李無廷的照片:
同前世一模一樣的面容。冷峻的眉眼,深刻的輪廓,撲面而來的熟悉感。
寧如深心跳加速,欣然狂喜。
他蹦的跳下床,“我去……”
腳剛一著地,一陣頭疼襲來,他差點摔倒。孫少永驚恐地一撈,“我去!”
他被重新拎回床上。
孫少永像個老媽子,“你急什麼?你的親親夫君又跑不了。”
——什麼親親夫君!
他又說,“我特意看了,人至今單身未婚,連一點花邊新聞都沒有。”
寧如深有點高興,矜持點頭,“喔。”
孫少永呲牙一笑,調出手機導航,“再給你看看這個……”
“明承集團的總部就在H市。”
2.
從京大到明承集團要一個小時車程。
寧如深出門前稍微收拾了一下。
宿舍門口就是一面鏡子。
鏡中映出的並不是同一張臉,但依舊眉目清潤,眸光明亮。
不知是不是因為多待了一世,他氣質染上了幾分古人的風韻。眉間有種矜貴感,卻又不如前世病弱,反倒更吸引人。
他正看著,就聽爾康二號說:
“難得見你捯飭自己,去約會嗎?”
寧如深抿唇,不置可否。
“?”餘星扒拉過來,“真去約會?”
“不算,相、相親吧。”老夫老妻局。
似覺得相親沒有約會衝擊大,餘星喔了兩聲正要滑走,突然又驚奇:
“咦,你耳邊什麼時候長了枚痣?”
寧如深聽得一愣,摸了下。
餘星,“對對就是這裡,紅的。還怪……”他瞅了兩眼,嚥下一些詞。
難道是上一世留下的?
寧如深隨口,“不知道,它來也沒通知我。”
“……”餘星,“行吧,還挺別緻。”
3.
明承集團是個大企業。
總部選址在H市中心寸土寸金的位置。
雖說地價貴,但明承集團佔地很大。中央是個大廣場,周圍是幾棟明亮高大的辦公樓。
最中間的大廈就是主樓。
寧如深本來想去前臺問問能不能找李無廷,但沒有預約證明,連主樓都進不去。
他只好站在樓外的小花壇邊仰頭。
午後灼日當空,窗明几淨的大廈樓體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想到李無廷可能就在裡面,他便在花壇邊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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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像李無廷這種身份,上下班基本是坐車從負一層進出。加上寧如深自己也要上課,能蹲的時間不多。
也不知是不是他運氣好。
在他守株待龍的第三天,主樓前大門一開,從裡面走出道人影來。
寧如深倏地抬頭看去——
只見李無廷一身西裝挺闊,領帶嚴整地束到了喉結下。面容清冷俊美,依舊帶了股攝人的氣勢。
對方身側跟著秘書,後者正彙報著什麼,兩人似要往另一棟樓去。
那張熟悉到令他心悸的面容撞入眼中。
寧如深話頭都一時堵在喉頭。
直到那道身影自跟前一晃而過,他才一下站起來喚了聲,“李無廷!”
前方的身影一停,朝他看來。
緊接著李無廷長腿一邁走到他跟前,低眼端詳兩秒,“找我有什麼事?”
寧如深一愣,心口怦怦撞擊著,“你不記得我了?”
“你是……”
“寧如深。”
跟前默了默,李無廷眉心微蹙。
一旁秘書慌了神:這是什麼,搭訕嗎?看著…還是個大學生啊。
是不是該替上司把人打發掉?
但對方的眼底像是含著千言萬語,急切中帶著熱意,還有幾分忐忑期待,實在叫人不忍心讓他難過。
靜默兩秒,跟前落下一聲,“抱歉。”
寧如深心頭驀然沉落,有些怔怔的:
李無廷真不記得了?那他……正想著,他目光一晃,忽而自那套高定西裝的袖口間瞥見了一顆菩提珠——深黑的珠子似與人身份相當不符,卻牢牢拴在了腕間。
他心跳又快了起來,“你這是哪兒來的?”
這話放在陌生人間多少有些唐突。
但不知李無廷是出於一身君子涵養,還是別的什麼。他定了瞬,回答道:
“是我從小就戴著的。”
寧如深抬眼,“你不知道是從哪來的嗎?”
“你知道?”
他心說,這就是我給你的。
是你答應幫我保存著,一戴上就再也沒摘下來過。
寧如深憋了口氣,“從菩提樹上掉下來的。”
旁邊秘書,“……”
跟前驀地落了聲輕笑。
寧如深看去,就見李無廷似忍俊不禁,低眼看著他彎起了唇。
清冷的面上一瞬如冰雪消融,原本就俊美的五官更顯得惑人。就算已看慣了好幾十年,寧如深依舊愣了愣。
隨即在心跳加速中別開眼:
……笑什麼,不是都不記得我了。
相對而立間,從另一側的大樓裡忽然跑來一名經理,急急忙忙到了李無廷跟前:
“李總,您…合作商都等在那頭了!”
李無廷便點點頭,“好。”
他抬步要走,寧如深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經理和秘書見狀嚇了一跳!
李無廷頓住,轉頭看來。
目光相對,寧如深又把手鬆開了。
“…沒事。”他耷下眼睫,“你去吧。”
他一張嫩生生的臉明淨柔軟,有幾分掩不住的難過和失落。大概是這會兒日頭大,面色還有些涔白。
李無廷呼吸莫名屏了下,心頭一緊。
明明合作方已經在那頭等著了。
他卻像是被什麼絆住了腳,喉結動了下輕聲,“你…熱不熱?要不要喝點水?”
寧如深這會兒還堵著口氣,低眼沒看他,“不想喝你的水。”
李無廷抿了下唇,竟有些無措。
身側兩道目光暗自驚悚。經理瞪大眼看向秘書:這是誰呀?
秘書給他瞪回去:不知道啊!
經理就看了眼時間提醒,“李總,合作商已經等很久了,我們該走了。”
現在正是午後,日頭當空。
寧如深低著眼,腳下是兩人的影子。
對面的影子似乎動搖了一下,緊接著就聽跟前落下一聲:
“去給他買瓶功能飲料。”
李無廷又頓了頓,“不要冰的。”
“?”寧如深驀然抬頭,便對上李無廷看來的目光,其中帶了幾分自己都不知道的專注。
李無廷看了他兩秒,這才在經理的輕催下離開。
只留下秘書震驚地杵在原地:啊?
要他給人買飲料?還不要冰的??
4.
寧如深回宿舍了,帶著一瓶飲料。
飲料是常溫的,在這個天氣喝,既不會傷胃又能解暑。
他咕咚喝了兩口:酸酸甜甜的。
回到宿舍,餘星看見他,“相親回來啦?你這幾天都去相親,相得咋樣了?”
寧如深說,“相得認識了吧。”
餘星哽了一下,“……”
半晌他磕磕巴巴,“進、進展也挺大。”
那頭孫少永琢磨兩秒,將寧如深拉到一邊小聲,“怎麼回事?你的親親夫君呢?”
寧如深朝他指了指腦袋。
孫少永,“思想出問題了?”
“……”不愧是校委的,“他不記得我了。”
孫少永猛地抽了口氣,“那你沒同他說?”
“怎麼說?”寧如深展示思路,“說你上輩子是皇帝,我是宰相。我一覺醒來想起這件事,來找你再續前緣了。”
每個字好像都透著離譜。
孫少永真誠,“是挺像神經病的。”
他斟酌了片刻,又問,“會不會是因為你換了副樣貌?”
寧如深篤定搖頭,“不是。”
只要李無廷記得,自己什麼模樣他都能認出——
他還記得之前有次出遊,正好遇上個戲班子。他突發奇想,想逗逗李無廷,就讓人替他化了副戲妝、換了身衣裳。
結果等他走到李無廷跟前,頭都還沒抬起來,就被人一把拉過去問,“又在玩些什麼?”
……
回想間,跟前忽然道,“如深,我說個假設。”
寧如深抽回思緒,“什麼?”
孫少永說,“他的記憶說不定只是暫時還沒回來。你想想,如果他記憶能在,前二十年不早就來找你了。”
“你不也是二十年都沒去找過他嗎?”
寧如深頓了下:也是……
“李無廷”的存在,都是他穿越到上一世之後才有的。
前世今生這種事,本來就很玄妙。
但李無廷跟他的情況又不太一樣。
對方仍然是本尊的樣子,腕上還戴著他送的菩提子。
他失落的心情明躍了一點,“那李無廷的小腦瓜多久才能……”
“唉,誰知道呢!想也沒用。”
孫少永往他肩頭一拍,“為慶祝你‘死而復生’,咱們宿舍先去浪一波!”
5.
H市中心,南苑公寓。
夜幕低垂,李無廷剛結束了一場商務會談回來。
屋門關上,他抬手鬆了松領帶。
李無廷年紀輕輕就成了集團掌權人,身家顯赫,姿容出眾。然而在他過往的二十七年裡,感情經歷都是一片空白。
心裡像是特意空出了一塊,誰也進不來。
但此刻,全被一道身影填滿了。
四下安靜無人,白天的一幕幕又浮出他腦海——
從對方的眉眼神色,到每一句話,每一處細小的動作,他竟然全都清晰地記得。
甚至於那低垂的眼睫,耳廓的紅痣……
還有自己說“抱歉”時,對方一瞬的失落。
李無廷心頭莫名慌亂,捏了下眉心。
菩提珠從袖口滑落,垂在他眼前。
這的確是他從記事起就戴著的珠子,總覺得是什麼重要的東西,從未離身過。
他忽又想起寧如深眼巴巴的目光:
“你不知道是從哪來的嗎?”
“你知道?”
“從菩提樹上掉下來的。”
李無廷沒忍住唇角一彎,指尖擦了下光滑的菩提珠,轉頭去更衣洗漱。
時間已經不早,他洗漱完便上床睡覺。
清冷的月光從窗簾的空隙裡落進來。
李無廷俊美的面容半映著清輝,搭在被面上的手腕間菩提珠瑩潤流光。
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想。
當晚,他跌入了一片光景紛繁的夢。
夢中有一道模糊的身影,烏髮緋衣,眉目清和。
無數畫面翩然晃過眼前,從浩蕩的金閣殿宇,到廣袤的黃塵荒漠。從瓊枝玉樹,到烈焰金戈。
有他們策馬攜風,山高水闊。
還有抵死纏綿,與子成說……
每一幕都帶過心絃的顫動,最後定格在一雙帶笑的明眸,“陛下。”
……
記憶瘋湧,李無廷倏然驚醒!
房間裡一片安靜,夢中的一切清晰如昨。
他坐起身一手撐著額頭,渾身熱汗。敞開的衣領上方喉結泛紅,胸腔間心跳怦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