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櫃台上拿了一包陳列的糕點,一層層剝開外面的油紙,露出裡面晶瑩剔透的糖。
何蠻後退了一步,雙手背在身後。醫女跟她說過,不能隨便吃別人的東西,尤其是不認識的人。
“別怕,丫頭,吃吧,婆婆請你吃的。”老婆婆拈起一顆松子糖,送到何蠻嘴邊,笑得親切和藹。她的嘴邊還有一顆指甲蓋大的黑痣,一笑,那顆痣就跟著嘴角一起提起來。
“婆婆家裡也有一個你這麽大的小孫女,她也愛吃糖,吃得滿嘴牙都壞了,不讓她吃,她就哭啊鬧啊,看著糖口水流一地,跟你一模一樣。”
老婆婆掏出手絹,把何蠻濕漉漉的手和臉都擦乾淨,又把糖遞到她嘴邊,“吃啊。”
那顆糖被抵到何蠻嘴邊,只是貼著唇就把她的心都甜化了。她怔怔地張開嘴,把這顆糖含進嘴裡。
“乖!”老婆婆咯咯笑著,把一包糖都塞進何蠻手裡,“這都給你,慢慢吃!”
“謝謝婆婆。”何蠻含著糖低聲道謝。
老婆婆笑著走了,何蠻滿足地吃著糖,把紙包裡的糖仔細數了一遍,能給醫女一顆,切碎點還能給小夥伴們都分一點。
何蠻數完糖,糕點鋪裡走出了一個膀大腰圓的婦人,指著她尖聲大叫,“有賊!賊偷我們家東西了!”
婦人衝過來,一嘴巴打過去,何蠻被打愣了,手裡的紙包也飛出去,紙包裡的糖撒了一地。
“糖……”何蠻想去撿糖,婦人以為她要跑,又是一個嘴巴過去,地上的糖也盡數被她的鞋底碾碎。
“讓你偷我們家東西,誰給你這小雜毛的膽子!”
“我沒有偷!”何蠻的喊聲幾乎壓過了這個婦人,她還不及婦人的腿高,但一推過去,竟把婦人推得一個趔趄,直接倒在了地上。
何蠻氣得發抖,捏著拳頭又喊了一聲,“我沒有偷!這是一個老婆婆給我的。”
“什麽老婆婆!你偷的是我們家剛做好的松子糖,這一上午我們店一個客人都沒來,這糖不是你偷的,還能是怎麽來的!”
“我沒有!”何蠻上前,那婦人以為何蠻是要上來打她,又怕了何蠻的怪力,就一疊聲喊了起來——“來人呐!有沒有王法啊,有人偷東西還打人了!”
看熱鬧的人來了,圍著何蠻和倒地的婦人指指點點,只是看著這麽小的何蠻,大多不信她會打倒是個成人的婦人。
糕點鋪裡又走出了一個醉醺醺的男子,拿著根粗大的棍子,臉膛通紅,噴吐著酒氣喊道:“誰?賊在哪?哪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敢來我家鋪子偷東西!”
“這小雜毛力氣大得很,說不定是個妖孽!”婦人看男人出來了,有了倚仗,氣勢更足,指著何蠻說,“她!就是她!她就是賊!”
棍子打過來,何蠻大喊:“我不是賊!你們冤枉人!”她抓著棍子,反而把男人甩飛了出去。
甩飛了男人,何蠻抓著棍子,無措又委屈地站在那,周圍看熱鬧的人怕了,連婦人也畏懼地跑了。
何蠻緊抓著棍子,她還小,不知道自己胸膛裡這股壓抑的情緒叫什麽,該怎麽發泄出去,被人冤枉了該怎麽辦,她是不是要追上去把別人打她的還回去。
直到看到醫女,何蠻才覺得滿身無處發泄的氣力流出來了。她丟開棍子,想哭著朝醫女奔過去,想在她懷裡哭訴自己受的委屈。
可她看到了醫女的眼神,跟其他人一樣的眼神。這根落在身上的棍子再也攔不住,重重打在她身上。
醫女走了,何蠻還呆呆地在那站著,過來許久才回過神,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低頭用力摳著自己的喉嚨,直到把剛才吃的那顆糖全吐出來。
醫女對她失望了,雖然醫女還是和從前一樣對她,但何蠻知道,就是有什麽不一樣了。
何蠻也常常問自己是不是自己偷的那包糖,時間久了,連她自己也記不清那包糖到底是那個老婆婆給的,還是自己從櫃台上偷的。
不過也沒有時間讓她再想這件事了。
何蠻七歲時,蝗災和旱災讓地裡顆粒無收,朝廷送來賑災的錢糧分到百姓手裡只有稀到看不到米粒的薄粥。
難民們匯聚著向南方遷徙,醫女和她的孩子們也在其中。
逃荒路上一路都在死人,餓死的、病死的,為了搶一點米打死的……蒼蠅追著這些人飛,膘肥體壯的野狗跟在他們後面,在草叢裡瞪著一雙雙綠油油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
逃荒的一天晚上,何蠻記得,那天的月亮格外的亮,照得周圍都是一片銀晃晃的。
她蜷縮在車輪旁邊睡覺,其他孩子們也歪歪斜斜的隨便找個地方睡了,留一個孩子守夜。
醫女出去給生病的災民診治,還沒有回來。
何蠻一直沒有睡著,她太餓了,餓得睡不著,就索性睜著眼睛等看完病的醫女回來。
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靠近他們的木板車,何蠻眨眨眼睛,站起來,扒著車輪往外看。
明晃晃的月亮照亮了這個影子,那是一個瘦到只有一把骨頭的男孩,穿著破不蔽體的衣服,像一隻油滑的老鼠摸到了他們的板車旁。
圍著板車睡覺的孩子們還在呼呼大睡,負責守夜的那一個孩子還在車尾坐著,只是頭完全垂了下去。
摸到板車旁的男孩準確摸到了他們的米袋子,何蠻想大叫,但虛弱乾澀的嗓子只能發出一些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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