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嘴唇顫抖地吻了下他的額頭,又輕輕退開,艾森問他:“這就夠了嗎?”
“我……”
“你真的很猶豫是吧。真的、真的很反覆。”
艾森被安德烈的反覆釣得已經顯露出了某種成年人的愁緒,再疊加自己生命和使命的反芻,一切都昭示著他即將進入一個以往艾森無論是思想還是體驗都從未經歷過的領域。
安德烈說不出話,艾森放開他,問:“你有沒有可憐過我?”
安德烈慌忙地站起來,說他要去買汽水,馬上就回來。他落荒而逃,艾森看著他的背影,聳了聳肩膀。
身後響起兩下掌聲,艾森回頭看見小貞。
小貞走過來坐下:“好手段。”
“我全靠真心,都是真實感受。”
小貞拍他的肩膀:“所以才說好手段嘛,我怎麽就學不會呢?”小貞開始學,“‘我真是好可憐’……”
“你不能用陳述句,得用反問句。”艾森手把手教學,“安德烈慣見狠角色,吃軟不吃硬。”
“說到底無非就是恃寵而驕。”
“那確實,不得寵的人‘驕’有什麽用?”艾森問她,“你怎麽樣,談好了?”
小貞點了點頭:“算是吧。”
“你怎麽說的。”
“我說,我想她留下來替我看看這個世界。”
艾森一臉不相信的樣子:“不會吧,我不信。”
小貞沉默了一下:“……我說如果她不在了就沒人記得我了,我外公外婆根本沒那麽在意我,我爸爸也從不愛我,我的朋友們總會忘記我,我只有她一個人……”小貞抬頭問艾森,“你說,其實我希望她結婚再有一個小孩,真的。但是吧,我又不想太像我,反正肯定不能叫我的名字,他們家還要把我的照片放在顯眼的位置……”
艾森從未告訴自己的父母他的更迭,就是怕這種時刻。怕他們太愛艾森,拒絕接受甚至憎恨新的這個,那新的這個該會多麽痛苦;又怕他們不愛艾森,每個艾森都一樣,那新的艾森無非是替代品之一,又該多麽痛苦。
艾森攬了下小貞的肩膀:“我也是這樣想的。”
小貞歎了口氣:“你說有沒有可能,醫生診斷錯了呢?大團圓結局,我其實沒得病呢?”
艾森沒說話。
“倒是說點我愛聽的啊。”
“說不出來。”
小貞推了一下他:“我就知道我該去找安德烈,還是安德烈好,我還蠻喜歡他這個人,長得帥,又很有魅力。”
艾森板著臉:“不做評價。”
“噢~他很受歡迎吧。”
“說了不做評價。”
小貞一碗水端平:“你也是有優點的,你長得好,特別好,說實話一開始要不是你長得好,我肯定懶得理你們。哎,你自己說說,你除了臉還有什麽優點?”
“我還聰明。”
“除了這兩個呢?”
“……”艾森想了兩秒,斬釘截鐵地說,“沒有了。”
安德烈把汽水遞給兩人,瞥了眼艾森,坐在了小貞的另一側。
“談好了?”
小貞點點頭:“說起來,我是不是還有幾個願望沒完成。”
“是,你要做嗎?”
“選一個吧。”小貞接過安德烈遞來的紙,“就7吧,選首葬禮的歌。你們有沒有什麽推薦?”
安德烈說:“要是我的話,我就選Radical Face的’Welcome Home’.”
艾森說:“要是我的話,我就選Rob Stewart,’Sailing’.”
小貞搖頭:“沒一個符合我的,再想。”
在精挑細選後,小貞隆重選出了將會在她葬禮上播的樂曲——Sophie Zelmani:‘Going Home’.
絕命如山倒。
僅僅第三天,死神的鍾就敲響了。
先是開始吃不下飯,接著便是不停地嘔吐,整個人如抽水一般得萎縮下來,手腳發顫,膝蓋打彎,骨頭脆得像一把塑料片,臉色只剩蠟黃,頭髮迅速脫落乾淨,舌頭腫大,說不出話,躺在床上插滿導管,又疼得翻來覆去。
再也無眠。任神仙也救不了。洪水淹城,火燒旱林,人之將死。
小貞開始在床上乾嚎,她試圖忍,但實在受不住,醫生們在媽媽的苦苦哀求下上了治療,無非也是拖延時間,直到他們出於各種原因,勸她放棄,她在女兒那綿延不斷的哀喊中,簽下了字。
不過小貞再也沒能清醒過來,基本上她的最後時光,就是在一片掙扎和苦痛中捱過的,甚至她沒有來得及和誰道別,偶爾一兩分鍾她神智還算正常,那顯出骨骼的臉上,兩隻眼睛轉向窗外,望了一會兒樹葉飄落,她的臉上插滿大大小小的管,身體連著無數的線,她現在的體重和一個兩歲的嬰兒差不多。
等待。
等待死亡。
人們坐在她身邊、病房外,或者走廊裡,等她闔上年輕的眼。
多麽年輕的眼,甚至還沒有見慣複雜的世界,眼角還沒有皺紋。
一個周六平常的夜晚,小貞望著病房的天花板。
天地太小了。
死去也並未真正失去什麽,活著其實也很無聊的。無非就是周一到周日上自己不怎麽喜歡的課,和同學們議論層出不窮的明星,等一周湊齊一群人點一次奶茶,在圖書館偷偷給隔壁的男生遞紙條,從學校東門走到北門只為了買一杯奶昔,跟室友吵架又為了帶一次飯重歸於好,在網上交友追星再吵架,聽媽媽講親戚的家長裡短,等下午六點的時候出去沿著河邊散散步,為在網上挑選一把喜歡的雨傘熬夜到凌晨,在試卷上畫小人畫,跟朋友們評選最討厭的老師,收集紙片人的周邊,再和人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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