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動荊棘枝,讓銳利的刺對準脖頸——其實他早就可以這麽做,只是生命可貴,而且他還沒有想到誰的臉。
血從細細的傷口淌出來,黑紅色的血液流速緩慢,但久了也能匯成一股細流,沿著粗刺向下落,吧嗒掉落在埋到腰間的沙堆上。
吧嗒……
吧嗒……
嘀嗒……
嘀嗒嘀嗒……
嘀嘀嗒嗒……
安德烈艱難地抬起頭。
下雨了。
他下意識地緩慢而充足地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的水分拱進他的肺腑,他抬頭望著遠處的天空,太陽如同被擊斃了一樣燃著火向地平線上落,這並不是日月交替,好像太陽只是被擠走了而已。
安德烈掙動身上的荊棘,乾枯的皮膚稍稍一蹭就呲地裂開,奈何手臂前荊棘的尾端倒著塞進一圈圈繞著的棘條內,得有個什麽東西向外拉開它——盡管會很疼。
因為不知道這雨會持續多久,安德烈仿佛被點燃了一樣拚命掙扎,擔心這雨一旦停止,再回到那漫長的暴曬下,他可能就真的再也撐不過去。現在是他唯一的機會。
他努力彎下腰,試圖咬出尾端,在浩瀚的暴雨中,他像一隻彎曲的魚乾在垂死掙扎。
大雨狂躁,雨霧蒙蒙一片,滿眼的黃沙此刻影影綽綽看不清楚,從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風鈴聲。
安德烈猛地一愣,停下了動作,他猛地甩過頭,以為有人到來,大喜過望,剛要張口,又安靜下來。
向聲音來處看。
在暴雨迷霧中,先是一個巨大的、垂著頸部、攏著黑袍的東西,他高約兩層樓,寬闊巨大,兜帽下一片黑暗,應該缺乏一張臉。它拖著一支長杆,杆上細細碎碎的好多鈴鐺在一起響,聲音竟能在這雨中清晰可聞。
它身後,是數十個和它一樣的東西,緩慢而沉重地移動過來。它們的手裡沒有鈴鐺,但它們的身上拖著很多東西,似乎那些東西被勾在了、或者說掛在了它們身上——有一朵白色的花、一顆聖誕樹的殘枝、一個足球、一台電腦、一顆流血的女人頭、一隻男人的腳、一串湧動的腸子、一輛警車。
安德烈又抬頭看了眼天空,遠處黑藍色的雲在空中打著旋。
它們朝這邊移動過來。
它們經過的地方,有一截幾乎被埋在黃沙中的木枝,擋在了它們中的一個的前進路線上。那個它並沒有動,直挺挺地朝前走,而那木枝被它一碰,勾在它的黑袍上,被勾了出來。
安德烈驚訝地看著,那木枝被向外拔,在這埋沙中拽出一根木該有多費力,但這木出土力破千鈞,只是被輕飄飄地掛著它一腳。木掛上去,立刻開始腐化,如同時間在它身上加速,直到它乾癟成朽木,似乎一碰就碎。
直覺告訴安德烈,絕對不要引起它們的注意。
但這其實並由不得他,他在這裡被固定,躲也沒有地方躲。所幸粗粗一掃,他不在它們的路線上。
盡管這樣,也足夠近。
安德烈向後靠著木樁,幾乎不敢呼吸,看著它們朝他走來,本應該清脆的鈴鐺聲,逼近以後竟如同轟鳴天靈蓋,它們帶來一陣冷冰冰的硫磺味道,仿佛從地底八萬英尺挖出的土,最近的那位,和安德烈有一指之遙。
安德烈看著它低垂的衣角,堪堪經過他的胸膛。
似乎安全。
突然起了一陣風。那衣角倏地飄起,飄向安德烈的胸口。
立刻,安德烈拚命深吸一口氣,他因饑餓與暴曬而乾瘦的胸膛猛地向後縮,他仰起脖子,這口氣用盡他全身的力氣控制,它的衣角飄來,衣角的風擦過他的胸口。
它慢悠悠地,走過,安德烈的臉憋出了紫色。
沒有碰到他。
沒有其他機會了,安德烈確信,一旦它們離開,烈日就會重新霸佔他的頭頂。
他必須賭一把。
他趁著時候,把身體上的荊棘條向它們身上拱,他向前挺身體,終於讓一條掛在了它們中最後的那位身上。
起先先是荊棘條被拉出去,拉成長長的一條,當拉到纏繞他的部分時,因為不能繞著他解,一瞬間,荊棘條、木樁和他,就被整個從半身高的埋沙中被拖了出來。被荊棘條以這種殘暴的方式帶出來,刮得他身體一片血淋淋,他覺得自己仿佛一個漏血的篩子。
他被拖在地上走,荊棘條已經脆的一掙扎就碎,他很快從束縛中掙扎出來,把木樁也拋在了地面,他猛地向地上一撲,試圖撐著站起來,但也許因為太久沒有用腿,他的腿在抽筋不停。
而木樁在沙上滾,撞到了它們中的一個。
隊伍停下來了。
安德烈癱坐在地上,看著它們突然停止的背影,雨霧濃重,它們巨大而沉默。
毫無來由地,安德烈想起他目送過的冷漠的送葬隊,那天他也是在他們經過後,久久地望著這樣沉默的背影,那時他意識到,有些東西在這場徒步走完後,再也不會回來。這個想法讓他害怕。
安德烈猛地轉過身,盯著它們來時的路,那掛在它們身上的女人頭還在流血,假如,假如他可以朝它們來的方向跑,只要跑,就一定有出路。
他沒有更多依據,但假如可以,他必須得跑。
他感覺到背後的它們朝他靠過來,直覺指導他,千萬不要回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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