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時覺得很平靜,直覺上認為不管裡面是什麽,都應該不是會傷害到我的東西,我也猜,這就是爹地和安莉會不帶著我來的地方。
這是他們的秘密。
其實爹地和安莉有很多秘密,這個我也發現了。比如說,按照爹地最喜歡講的科技樹,我們擁有的一切都不符合常理,再比如我讀到的奇奇怪怪的書,那些邏輯不通的前後文,辭典是什麽,大學是什麽,這一切都應該有個基礎,而不是憑空建立在他們兩個身上。在種出棉花之前,他們已經有了衣服;在煉出鋼鐵之前,他們已經有了鐵;在種出食物之前,他們吃的是什麽?在我面前,為什麽他們的樣貌從不會改變?
這些我都注意到了,因為我已經不是那個只是學狗叫就會開心的孩子了,我可能被詛咒了,否則我也不想發現這些,我從來沒問過,我擔心一旦我問出口,就會得到真相,而真相也許會毀了我的一切。
現在我站在地下入口,裡面吹來潮濕冰涼的風,帶出一陣風聲。其實我有預感,如果我下去,會發現一些事情,也許不能完全解釋他們的秘密,也許我根本不會理解。
如果我邁出這一步,我也許就再不會是他們的艾瑞卡了,我會變成一個他們不了解的,會有另一面的艾瑞卡。
他們瞞著我,一定有他們的理由,我窺探到了的話,會給他們造成困擾吧。
我甚至根本沒有好奇心,我隻想爹地和安莉,還有我,我們一切都不要改變。我真的很討厭自己,很討厭自己意識到這樣那樣的事,我希望自己笨一點,不要想那麽多,比如從來沒有來過這裡,從來不曾站在地下入口處。
所以,我決定了。
我跳下台子,跑到開關,把台子收回去,又把圓台關上。
我沒有來過這裡。我沒有看到過這個。
我飛快地跑遠,離開這個地方,我的撬棍和手電都落在原地,我沒有拿。我在跑的時候想起來,為什麽我白天出來也要帶手電呢?因為我留意到——只是因為我還沒睡著——他們兩個偶爾會晚上出去,背著包,帶上燈。這裡的夜晚月亮照亮一切,為什麽要帶燈呢?因為要去沒有光的地方。這裡放眼不見一個建築,那麽是什麽地方呢?
地下。
我跑著跑著哭起來,你看,就是這種,我不想留意到這些,我不想發現這些,我不想思考這些。可是我成長了,無論如何我都會發現的。
我討厭我的腦子。
我停在河邊,跑得喘不上氣,吐了一口帶血的痰,然後躺倒在沙上,抬頭看著天空。我撿到過一隻青蛙,青蛙它已經死掉了。
我要在這裡讀完這本小說,然後回去,如果爹地和安莉問我去了哪裡,我會告訴他們我去河邊讀書了。安莉會問我讀了什麽,爹地會問我為什麽去河邊,是空氣更好嗎,下次我也去。
就這樣吧。
這樣就好。
一切都不會改變。
我從口袋裡把書拿出來。
我回去的時候他們已經起床了,我沒有看到他們,但是聽到他們在帳篷前打撲克,聊天的聲音。我猶豫了一下,沒有走過去,停在了他們帳篷的後面,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爹地在喝水,他說你這兩天有沒有發現,艾瑞卡長得更快了,現在有幾歲?十七?十八?
安莉說差不多吧。
爹地嘟嘟囔囔說這樣下去都不知道誰管誰叫爹了。
安莉說那我不管,誰是爹我和誰結婚。
爹地說你差不多得了,演戲上癮啊你。
安莉笑了幾聲,問爹地什麽時候走。
爹地說差不多了,是時候了。
然後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安莉問,他怎麽辦。
爹地說,這個你不用操心了。
安莉又問,為什麽。
爹地沒有回答。
安莉說,他算是成年人了吧。
爹地說,夠了,不要總是這樣,不要總是強調這些,他和這裡的其他東西有什麽差別,只是因為有了自我意識嗎?你昨天也出去除蟲了吧,你殺了多少蟲類,那些和他有什麽區別?只是因為那些蜈蚣不會哭喊,不會跟你說話嗎?再說了,你是什麽身份?你到現在殺過多少人,兩隻手都數不過來,現在在這裡憐憫一個認識幾個月的異種,不覺得好笑嗎?
安莉有一段時間沒說話,然後才說,你的描述太簡單了,你不是我,少他媽評判我。
爹地笑了,問他怎麽,要阻止我嗎。
安莉沒有說話,在喝水,然後回答,我不會阻止你的。
爹地說那你就看著吧。
但安莉問,我不明白,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培養他的自我意識,讓他讀書,讓他學習,讓他反思,為了什麽。
爹地說什麽也不為,只是觀察樣本。新世界的誕生,從什麽開始,到什麽結束,都是未知的,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安莉說,原來如此,全宇宙,都是你的實驗田。
爹地沒有說話,他們又沉默下來。
過了很久,安莉又突然開口,他跟艾森說,你這樣,真的讓人很火大。
爹地回答,你不是我,你不會懂。
安莉又問,那你和所有人,是不是都不必互相理解。
爹地說,對,不必互相理解。
安莉告訴他,如果沒有互相理解,就會只剩下恨,就像那個巴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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