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靜是吧?”夏明焰深呼吸一口氣,忽然抬手摘下了自己的單片眼罩, 露出了殘疾的右眼, “攝像頭轉過來, 對準我的眼睛拍, 對,湊近點。”
大屏幕上出現夏明焰放大後的臉, 他的眼皮腫起, 上下貼合在一塊, 布滿細小的疤痕,說不出的醜陋與猙獰。
“我這人有個毛病,一旦說謊,我的右眼就會無法控制地流淚。所以我要請你們所有人看著,只要我沒有流淚,我說的每一句都是實話,”夏明焰朗聲道,“都給我看過來!”
“我和你們一樣,從小出生在玄城,沒碰過大災大難,你們一定想不到我這隻眼睛是怎麽瞎的。”夏明焰撫摸著那隻醜陋的眼睛,“我的父親是一名優秀的醫生,曾經在龍野醫院感染科工作。每周他都會擠出休息時間,偷偷出城為外面的感染者義務看診……”
台下的人恍然大悟:“感染者有什麽好救的?原來他爹就不是什麽好貨。”
“怪不得他變成這樣,有其父必有其子……”
“但父親暗地裡做的事還是被發現,他被醫院開除了,要不是奶奶收留,我們說不定早就死在地底下了。父親變得暴躁易怒,成天喝得醉醺醺的,在城外遊蕩。我們的積蓄很快花光了,饑一頓飽一頓的。我記得那天家裡只剩最後兩個饅頭,父親出門去找吃的,我一個人留在家裡,餓得快死了,實在是沒忍住,就把兩個饅頭都吃掉了。
“父親兩手空空地回來,問我饅頭去哪裡了,我害怕得要命,就說被老鼠給偷走了。父親喝了酒,簡直氣瘋了,他把我摔在地上拳打腳踢,一邊用皮帶抽我一邊罵:‘叫你撒謊!叫你撒謊!’後來他還覺得不解氣,就抓起一隻啤酒瓶子對著我的臉砸下來——我立刻就感到眼睛爆炸了,我痛得都要昏過去,他還在用酒瓶子砸我。”
台下漸漸安靜下來,人們心情複雜地聽著他的講述,唏噓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這種悲慘和不幸倘若出現在電視劇裡,是能博得許多眼淚的。
黃上校道:“夏明焰,這裡是審判庭,不要說和案件無關的話。這是你父親做的,又不是我們這些普通市民害的你,你的身世淒慘,並不是你報復社會的理由。”
大家一聽黃上校的話,頓時心安理得起來:對呀,又不是我們普通人害的你。我們不要聽罪犯的心路歷程,隻想看罪犯受到應有的懲罰!
“不,這不是和案件無關緊要的話,請聽我說完。”夏明焰的聲音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了,“後來我的傷口愈合了,但落下了一說謊就忍不住流淚的毛病。就因為這個,我沒法應付人情世故,說不出虛偽的好話,交不上朋友,也做不來生意——好笑吧,因為我被迫做一個誠實的人,竟然無法在這個社會上生存了。明明所有人都過得很好,只有我不能適應,這是不是說明我是錯的,而你們是對的?”
他掃過台下一雙雙眼睛,渾濁的清澈的老邁的年輕的噙著淚水的怒目而視的……他仿佛看到一隻隻高揚的手中握著石塊,要砸向人群中唯一的罪人。
“父親死於酒精中毒,我雖然沒去上學,但拚命地自學完家裡所有的醫書。但我沒學歷又沒經驗,沒有任何地方肯要我,後來我就自暴自棄了。我當了一名槍手,替別人參加龍野醫科大學的入學考試,我還挺厲害的,想考幾分就考幾分,字跡也模仿得很像。不過沒幾次後我就被發現了,大概是長得太有特色了,不適合乾這行。
“我本來以為會被丟進監獄裡,誰知道他們帶我去見了主考官,也就是孔葭院長。說實話,在那天之前,我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這樣好的人,她問清我的情況後,不僅沒有責罰我,還給了我一個機會,資助我去龍野醫科大學讀書。”說到此處,夏明焰抬起頭,看向了審判席首座上的老婦人,“院長,我曾經非常非常信任您,我向您發過誓,我不會讓您失望。我沒有想到,最後是您讓我失望了——
“誰會比您更清楚,感染者到底做錯了什麽,你們又是怎麽對待感染者的?!我所做的一切您都看到了,您說希望我能做成您做不到的事,所以我拚了命地去做……我從頭到尾怕過死嗎我,我怕別人戳我脊梁骨嗎?!你憑什麽背叛我,你怎麽能把我關到這個地方,逼我說謊,逼我認錯……我根本沒錯,錯的是你,院長,你對不起我,你口口聲聲說要犧牲小部分人顧全大局,只因為犧牲的不是你自己!不是你最在乎的人!憑什麽是你這種永遠不會犧牲的人,來決定讓誰去死,誰規定的?!……”
他的吼聲被淹沒在憤怒的浪潮中,人們無法容忍城主夫人被如此侮辱,黃上校大力拍桌子,“夏明焰!注意你的言辭!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抓起來,把他給我抓起來,堵住他的嘴!”
立刻有士兵堵住夏明焰的嘴,他的臉漲得通紅,左眼布滿血絲,掙扎如一條瘋狗。
“放開他。”孔葭夫人忽然道,“他還沒有說完,讓他說下去。”
“這……”黃上校十分為難。
“夏明焰,你繼續吧。”孔葭夫人道。自虐一般,她逼迫自己去聽這樣的辱罵。哪怕是屈辱和愧疚,也總好過內心巨大的空虛和荒蕪。
她回憶起當年的光景,那時候她還沒有那麽老,丈夫仍然強健有力,扛起了所有重擔。她只需要專注於自己的理想和事業。她微笑著對那些年輕人說:“放手去做吧,背後有我在,我們這一代人沒完成的使命,就由你們去肩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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