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半臥著閑嗑。
這車無座只有平鋪的軟塌。三叔點了爐,又拿毯子搭在趙應祾腿上,四周被烤得暖乎乎的。
最初那幾年,趙應祾身子骨太弱,那腿傷及根本,天一轉涼便難受到虛脫。如今好了許多,但身旁人也一直注意著。
天黑得越來越快,燭光晃蕩,弄得人頭暈目眩,根本看不進書去。
趙應祾乾脆關上書冊,盯著燭火不知想些什麽。
“所以我說,漫漫旅途必要有樂聲相伴。”花忘魚見狀也合上手中圖話書,懶懶道。
“前幾日太后大壽,青泗城中也熱鬧得厲害。”
“官府請了玉煙樓的藝伎在那個滾台上表演,層層疊疊,大概有三層樓高。”他比劃了一下。
“人們在滾台底下開宴,看花燈,領平安符。她們就在上面彈琴唱歌。”
“最頂上那人湮進夜裡去了,歌倒是好聽。我來來回回聽了好幾遍也沒聽明白,想來是新寫的詞譜的曲。”
“但下面那兒有一人坐著,雙手撫琴,彎腰頷首。綰雲鬢,嫩臉修蛾,淡勻輕掃。①穿著學宮體做出來的衣裝,端莊卻如此不倫不類。”
“美!美!美!”
花旌笑著說,最後撫掌大笑。三叔應和他幾句,趙應祾倒是沒什麽反應。
“我隔日便去找她了,名兒也好聽,叫長依。那些調子曲子都是她作的。那幾日行車時就由她來彈琴解乏!實在舒暢!”
趙應祾冷不丁問一句:“又盼望上了?”
花旌輕笑:“風月音韻。隻談風月,不談情愛。”
趙應祾:“你自己掂量著就是。”
勿怪趙應祾如此說話,宛如長輩教導。花忘魚著實是花天酒地毫不拘束。
幸而望余樓、落風門這一片皆崇尚道門,個人為上,及時享樂。若是他生在尋常人家,便就是全真一類大派,別說做樓主了,怕是要被打斷雙腿逐出宗門。
“可歎是尋不到替我掂量的那人。”花忘魚似真似假歎一口氣,又恍然想起,“她為莊王大捷作了首歌!若是能讓趙應禛親耳聽到,便是事後才知道,她也不知得有多欣喜!”
“你哥要是真來找路濯,可得記住幫我問問。”花旌湊到趙應祾面前,殷勤道。
“自然,自然。”趙應祾應下。
他見過數遍好友愛得深切的模樣,可惜最後都是花忘魚自己先失了愛意。
他說就好像一覺醒來,你知道自己曾深愛某人,卻再也想不起那種感覺。
他仍舊愛美的事物,那些他愛過的人於他而言還是美的。只是那種極致的、火一般的灼燒感總是在剝離,變成遙遠一團沒有溫度,卻還在跳躍的明亮。
所有的歡愉、笑臉,恨不得永遠融為一體的渴望,美的,彌補他殘缺的美。
一切都像是他荒謬的幻想。
他總是抓不住。
駛過元州以後,路便好走了許多。官道上隔一段路就有補給點,眾人停下休憩片刻又啟程趕路,也不駛向附近的縣城住宿了。
先前戰時,補給點都關了做軍用,驛站也停了大半。如今百廢俱興,尋常人家親故分居兩地的終於可以再次團聚了。
花旌掀了車簾,探了半個身子出去往外看,陰雲高密,遠處卻又低沉落在山腰間,陰霾遮了好一片。
“過幾天該下雪了。”他理了理被風吹得凌亂的頭髮。
“今日按這個速度走,大抵不到未時便能到青泗。”他們馬不停蹄行了三日有余,速度比來時不知快了多少。
“屆時呆在屋子裡,也不必畏風雪來臨。”
他接過三叔倒的熱茶含一口,低聲道謝。
馬車行到落風門所在的暫來山時,時辰確實還不過未時。
花旌已經站到地下,趙應祾坐在車沿旁同他道別。
他一手舉起搭在趙應祾肩上,“你哥若來了記得知會我一聲。若趕著回京,走時自然也別忘了告訴我。”
趙應祾一一應下,“替我向朱先生問好。”
“自然。”花旌又露出笑來,“隔幾日帶你去聽曲。”
兩方人馬抱拳道別,三叔便領著馬往前駛去。花旌這才轉身坐進車廂繼續前行。
暫來山一名是由「狂劍」柳愁聞親自取的。
當時這山不過是一荒廢的無名野林,鮮有人至,他帶徒弟歇腳時隨意說一句,哪想「誤尺道人」傅春雪對此處頗為心儀,兜兜轉轉又回來開山立門。
山下豎了塊石碑,十尺有余,大概有兩個尋常男子這麽高,上面順著寫下「暫來山 落風門」六字,又細又長,瘦削狠冽。
石下站了兩名門內弟子,十四五歲上下,身著加絨利落短打,遠遠見有馬車駛來,忙出聲問道:“來者何人?”
牛永拉韁繩停馬,三叔掀簾下車。那兩小子忙驚喜道:“三師叔!”
實際上陳風並非柳愁聞的弟子。只是他們結拜兄弟姊妹四人最初在誤尺道人創立落風門時鼎力相助,同傅春雪的情誼自然不同尋常,也就留在門內了。
雖然陳風平日裡留在晉京,但指導大弟子榮哉一起掌管門內財務,也混得十分臉熟。
路濯緊隨其後跨一步下車,那兩人又笑著行禮道:“三師兄好。”
他也規矩回禮,“二位師弟日安。”
落風門百來人,幾乎都是孤兒或是父母實在養不了丟棄或是塞來的。其實路濯都不面生,只是最初他對周遭一切都不甚在意,後來留在門裡的時間又不算多,大多師弟妹都叫不出名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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